第一次,他說起往事,那些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對人說起的往事。
改變他一生的人,是眠月樓的老樓主,也是他的師父。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了那個時候,安安靜靜地沉眠在北彌冰冷的凍土之下,或許才是最幸福的結局。然而造化弄人,眠月樓老樓主煉藥成癡,彼時他正在剛煉製出一種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藥,途徑北彌時恰巧遇見了被胭脂樓埋葬的雲泥。他正想試驗一下藥效如何,於是,雲泥變成了試驗的對象。
藥起效了,少年已經停跳的心髒漸漸地開始跳動,脈搏也開始有血液湧動,當他從漫長的黑夜裏醒來,看到眼前這個老者時,流著淚跪了下去,顫聲叫了聲:“師父。”
那一刻,他是多麼感謝這個救了他命的老人,是他,給予了他重生。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了事情絕非自己想象得這麼簡單。跟著師父回了南疆之後,雲泥發現自己的身體雖然平日裏看著與常人無異,然而每到朔夜就會痛苦萬分,渾身如被火灼燒,仿佛連心肺都要被燒成灰燼。而那時,師父就在旁邊冷眼看著,僅此而已。
直到這時雲泥才知道,原來師父早就知道那藥會有極大的副作用,隻不過想用他來試藥而已。師父有個兒子,從小便身患絕症,師父一直在研製如何使他脫胎重生的法子,直到恰好遇見了他。雲泥,隻不過是他為了救活自己兒子所找的試藥的替代品罷了。
每次病痛發作時,師父都會命令雲泥服下各種不同的藥物,那些藥有的會令他稍感舒適,有的則會令他的痛苦加劇萬分。如果他不願,那麼就有人強行撬開他的嘴灌下去,他的死活師父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唯有各種藥力在他身體中的反應罷了。
他恨,他真的好恨!
然而他並沒有將他的恨意表現出來,而是將之深深地掩藏了起來,他不再反抗,他假意順從地配合著喝藥,然後等他們走後再用手摳著喉嚨把藥嘔吐出來。
這樣天昏地暗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後來,他認識了楊霜飛。他還記得初見她時她絕美的容顏,然而某一天過後,她的臉上就覆蓋上了冰冷的黑紗。她是一個跟他有著相似經曆的女子,她們同樣在生死一線之間被師父所救,也同樣——生不如死。
他們開始謀劃如何去反抗,如何去騙取他們的信任,然後再想辦法離間人心。人心是最難把握的,一旦開始鬆散,那麼整個眠月樓就開始動蕩、飄搖。
他還記得在那個夜裏,當他把手中的刀插入師父胸膛的時候,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眼中的震驚和不可置信:“我……是我當初……救活了你……”
“你是救活了我,但卻讓我生不如死。”他的聲音冰冷得沒有溫度,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中的刀狠狠一送,那人便再也沒了聲息。而那世間唯一能令人複活的秘術,也就此失傳。
大仇終於得報,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卻忽然跪倒在地,喊了一聲“師父”,痛哭失聲。
他不後悔,也不愧疚,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他竟會這般。
許是在此之前老樓主已經察覺到了異樣,早已秘密地將兒子轉移了出去,那時候他兒子身上的絕症已經痊愈,名曰出外曆練。老樓主死後,雲泥和楊霜飛作為他的弟子,便暫時掌管了眠月樓。四大長老中他們暗殺了其中兩人,留著風長老和雷長老。為了平定人心,他們偽造的老樓主的遺命,出外尋找老樓主的兒子。
他們早已派人探聽到,那個人現在化名蒼瀾,藏身在凝幽閣下屬的鬱洛島上。
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一路上雲泥假裝暴病而亡,由楊霜飛帶人前往東海,實際上雲泥則在暗中一路尾隨。他們停駐在芙蓉鎮上,蟄伏著,等待著機會。一切都和他們預料中的一樣,可是沒人想到的是在芙蓉鎮上楊霜飛竟然遇見了雪落,原本她以為妹妹早已不在人世了,可是在命運的安排下,她們竟然再次重逢。
眠月樓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此行是要接回新樓主,而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是要殺了他。
後來的事情雪落已經猜到了,真正的蒼瀾早已死在了芙蓉鎮的客棧之中,代替他的身份回到南疆的則是雲泥。
“可、可你的臉……”
公子明白雪落的疑惑,於是緩緩道來。
許多年前,江湖上曾有唐氏興盛,其獨門技藝就是人皮麵具。唐氏的人皮麵具有特殊的材料製成,薄如紙,輕如緞,戴上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如果再加上聲音和身形的變化,那麼就等於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然而唐氏盛極而衰,十幾年後就破滅了,其技藝不知所蹤,楊霜飛也是機緣巧合之下得到半本殘卷,鑽研許久才終於製成。而在此之前,他的麵容也隻能掩藏在那張寒玉麵具之下。
初回到眠月樓時,樓中眾人也曾對他有過質疑,那時麵具尚在製作中,於是他也隻能找借口掩蓋。好在他的聲音和身形都已刻意改變,並且對眠月樓之前的情況了如指掌,所以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在他的掌管下,眠月樓又日漸興盛起來,眾人對他日益信服,時間久了也習慣了那張帶著寒玉麵具的容顏,除了樓中的兩個老人——風長老和雷長老。不過經曆了昨夜的事情,雷長老死了,而他的“真容”也終於被眾人所見,再也不會有人對他有所懷疑。
至於楊霜飛,其實在雪落來到眠月樓之前,她就一直默默關注著妹妹。她雖然極其關心雪落,卻一直沒有露麵,一來是不敢與她相見,二來也是想看看這些年來未見,雪落的實力現在是何程度、能否自保。在倚荷苑,雪落的遭遇讓楊霜飛數次都幾乎要出手,她卻總是靠著自己的能力度過重重難關,直到墜下那一夜才被眠月樓相救。
聽完這些,雪落心中感慨萬千,感慨姐姐用心良苦,又憐惜公子這些年來的遭遇。
“那……我能看看你人皮麵具下麵,真實的樣子嗎?”他問。
聽到雪落這樣問,男子忽然笑了起來,然而他的笑容中卻點染了悲傷。
“唐氏的人皮麵具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也是其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一旦戴上之後就再也無法拿下,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一旦戴上,就永遠地成為了另一個人。鏡子裏,水麵中,映出的永遠是另一個人的樣貌,也注定永遠隻能活在黑暗和孤獨之中。唯有夜深夢來,在那無人知曉的夢境裏,才能遙遠地看到自己原本的樣子,卻是那樣模糊……
有時候,望著鏡子裏的這張臉,這樣熟悉,那樣陌生,連他自己都甚至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蒼瀾那時算是凝幽閣的人,他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忽然死了,而與我們一起的另一個人輕塵也不知所蹤。這些事情與你們都有關嗎?”
“輕塵不是失蹤了,而是死了。”
雪落訝然:“死了?”
“沒錯,死了,死在雙兒手下。你姐姐曾目睹她試圖殺你,所以她決定先下手為強,她不能容忍任何不利於你的人的存在。”
竟是這樣……怪不得在眠月樓初見姐姐時,她問起輕塵的下落,那時的姐姐淡淡回答:“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原來她該去的地方,竟是地獄。
“這些事情發生得蹊蹺,難道凝幽閣沒有起疑嗎?”她問。
“凝幽閣不是沒有起疑,而是不會起疑。”
“此話怎講?”
“因為,凝幽閣早就知道我們的計謀了。”
“什麼?”雪落萬萬沒想到,公子竟然這樣說!
“你以為,眠月樓向來號稱遺世獨立、與世無爭,真的可以做到嗎?”公子搖頭,“那隻是表象罷了。早在老樓主在時,他就早和凝幽閣有了利益往來,將南疆一些稀有的藥材、配方等提供給凝幽閣下屬的藥人穀,所以蒼瀾才能隱去真實身份隱藏於鬱洛島中,並且在這裏殺機四伏的地方生存下來,一切都是因為有人在照應著他。”
“可既然凝幽閣如此照拂他,那他最終又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眠月樓已經易主,老樓主能提供給凝幽閣的,我一樣能,並且條件更優厚。凝幽閣是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放棄眼前的利益的,在這個江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便是如此。”
雪落終於明白了,她終究還是把這些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如今公子一言道破,竟令她覺得後背發寒。
“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她喃喃道,“公子是否也是這樣認為的?”
公子笑了,望著她,卻沒有回答。忽然,他話鋒一轉,說道:“這些舊事,你知道便好,不要告訴雲渲。”
“為什麼?”她不解,他明明一直都在關注著雲渲,甚至當他們初來南疆時,公子就已經知道了雲渲的身份,可是……
“還記得你姐姐為何最初不願與你相認嗎?因為她不想被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如同我一樣。說是死了,卻還在喘息,說是活著,卻生不如死。”
“可是他現在誤解了你,如果不告訴他實情的話,恐怕……”
“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你可明白?”
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話語,雪落忽然想到姐姐在麵紗被揭時那聲撕心裂肺呼喊,她忽然明白了在這不願相認的背後,他曾有過多少心酸與掙紮。她說:“不管你原本是誰,不管你現在是什麼模樣,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公子,不會改變。”
公子的目光凝視著她,他的手指想要撫上她的發間,許久,還是放了下來。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原本的樣子。”
一夜長談就這樣結束了,天亮的時候,公子帶著雪落從另一個隱蔽的洞口走出了不夜天。溶洞環環相扣,岔路蜿蜒,雪落在其中已經完全辨不清方向,直到公子告訴她到了,她方才發覺已經身處於一間暗室之中,屋子角落裏有一段階梯。順著階梯走上去,推開一扇暗門,雪落驚覺兩人竟然已經來到姐姐所居住的霜華小院。走了不久,雪落跟著公子來到昨晚議事的那個大廳之中。
此時的大廳中已是一片狼藉,血漬處處都是,東西四處散落,想來也知道昨晚戰況慘烈,各有傷亡。昨日一戰,邕州王等人一方並未占得什麼好處,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在風長老的指揮下,死傷者已經被抬了出去,或埋葬,或醫治,有條不紊。
就在這時楊霜飛來了,對兩人點點頭。公子頷首,屏退了所有人,忽然一個黑影一閃,原來是雲渲從房梁上的某個暗處落身下來。
雪落一直就在擔心雲渲安危,此刻見他無事,這才放下心來,卻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會出現在。然而好似早就知道他會在此處一般,公子卻沒有任何驚訝,隻是波瀾不驚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身體好了?”雲渲冷冷說道。
“好了。”
“那麼,就到了我該殺你的時刻了!”
話音未落,刀光已至。絕影裹挾著濃濃的殺意向公子襲來,而公子卻並沒有還手,而是連番後退。雲渲攻勢猛烈,公子再無可避,終究袖子一揚,掌中金線如繞指柔一般纏住他的刀鋒,令他動彈不得。雲渲內力一震,伴隨著絕影青光陡然一強,金線陡然斷開,竟發出炸裂般的一聲巨響。
“你現在的功夫,我終究是快要敵不過你了。”公子笑著,仿佛雲淡風輕。
雲渲咬牙,額上的青筋已經暴起。為什麼?為什麼他不還手?方才看似是自己占了上風,可是為什麼卻有種被他全然看透、握於掌中的感覺?
他要殺了這個人!
“雲渲不要!”
雪落心裏焦急,剛喊出聲,忽然痛徹心扉的感覺傳來,又心髒蔓延全身,連呼吸都變得極度困難了。她還想說些什麼,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雲渲見雪落這般,殺意頓時收斂,立即將她抱住。雪落毫無意識,軟軟地倚靠在他的懷中,青絲垂落在他的肩頭。他離她的臉頰如此之近,清楚地看到她的頰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粉色的斑塊來,從側臉斜到眉梢,猶如含苞待放的桃花。
“這……”雲渲望著昏迷的雪落,倒吸一口冷氣,又覺得無比心疼。
“是時候告訴你實情了。”楊霜飛歎了口氣,走上前來。
雪落被抱到了一間安靜的房中休息,就在屋外,楊霜飛將那些往事一一道來。聽完她的話,雲渲驚訝萬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竟是雪落的親姐姐,更想不到原來雪落並非是疾病在身,而是中了一種叫做“綻”的蠱。
綻,會讓她的全身開滿桃花,在桃花綻放的那一刻,是她此生最美的瞬間。然後桃花凋謝,她也會迅速死去。但楊霜飛沒有告訴他,在她死之前,麵容會迅速蒼老、凋零。
雲渲相信楊霜飛所說的,雖然此前他們的交集僅限於在邕州王府中那一夜她闖入時的交手,然而看著她望向雪落時的眼神,他就知道她絕沒有說假話。她和他一樣想救雪落,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在所不辭。
“你是說,‘綻’的解藥已經快研製出來了,隻差一味,叫做玄隱丹?”
楊霜飛頷首:“玄隱丹世間隻有一顆,相傳是前朝一位隱士煉製,傳言現在邕州王的手上,所以我那次才夜闖邕州王府,可惜並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