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邊陲小城,他們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
半個月前,在南疆過了除夕之後,他們便從邕州城出發,一路向北。他要履行他的承諾帶她去看雪,那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有了邕州王的手令,一路上他們暢通無阻。雪落並不知道邕州王的身份,或許對她來說,知道了反而多了負累,多了牽掛。
行至今日,他們已經快要到達北境,天氣也漸漸冷了下來。
雪落精神最近以來總不是很好,有時候在馬車上便沉沉一睡便是一整天,雲渲有些擔心,她卻總笑著說沒事。但是今天,雪落的精神似乎很好。進了房間,雲渲在鋪床,雪落托腮坐在床邊望著外麵。天已經黑了,街邊處處可見大紅的燈籠,十分喜慶吉祥。
一聲脆響,遠處有煙花衝上天空,在天際炸開成一朵金色的花。圍觀的人群歡呼著,向城外湧去。
“原來今天是上元節啊!”忽然雪落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麼,笑盈盈地拉起他的手,“我們出去走走吧。”
外麵天氣寒冷,雲渲本來想說她身體不好應該多休息,雪落卻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外走,他不走,她便嘟嘴生氣,執拗得像個小姑娘。雲渲無奈笑笑,取出狐裘大氅給她披上,牽著她的手出了門。
街上有許多年輕男女,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還有各種賣小吃的商販。兩人被人群擁著一路向城外走去來到一塊空地上,五彩繽紛的煙花衝飛上天,火樹銀花,流光溢彩。雪落一手牽著雲渲,另一隻手中握了一串糖葫蘆,她仰頭看著煙花,眼中也有朵朵煙花綻開。
雲渲寵溺地看著她,眸中有溫暖的笑。四周那麼喧囂,而他的心裏卻無比寧靜,世間最幸福的事並非大富大貴,而是和她在一起看著她開心地笑,僅此便已經足夠。
煙花放完了,兩人正要往回走,卻忽然有一個人叫住了他們。原來是個在路旁擺攤作畫的畫師,方才在他們不經意間便繪製成了一副畫作。畫中正是剛剛看煙花時的雪落,持著糖葫蘆,笑得像個孩子,背景是漫天煙花。雪落驚喜極了,雲渲嘴角上揚,看著也十分喜歡,便將它買了下來。
回去的時候要經過城郊的一座月老廟,門口一棵巨大的桃樹上掛了許多紅色的布條。許多年輕女子在這裏將求來的姻緣掛在樹上,以求尋得良人,然後紅著臉快步走開,也有成雙成對的戀人來廟裏還願,臉上是滿滿的幸福。
“小姑娘,要不要求個紅繩?綁在桃樹上,保佑姻緣和和美美,長長久久哦!”一位老人手挎竹籃,笑眯眯地問道。
雪落瞥了雲渲一眼,頓時飛紅了臉頰。雲渲淡淡一笑,買了一根紅繩,牽著她的手來到桃樹下。雪落不夠高,正墊著腳想夠到樹枝,卻忽然驚呼了一聲,原來是已經被雲渲打橫抱了起來,落到了最高的一根樹枝旁。周圍的人發出驚奇的讚歎聲,雪落紅著臉極快地綁完了紅繩,讓他放她下來,他卻仿佛沒聽到一般,足尖輕點帶著她一路飛掠回去。
他的懷抱是這樣溫暖,連寒風都絲毫侵不進來,她多想……多想是她永遠的港灣。
明月當空,回到客棧的時候夜已經深了,雲渲將雪落放在床上,叫她快睡。他正要起身起來時,她的雙臂卻忽然抱住了他的脖頸,雙眼亮晶晶地望著他,說:“雲渲,我們成親吧。”
紅燭高照,搖曳生輝。沒有錦衣華服,沒有絲竹笙歌,唯有蒼天明月為在上,見證著他們的誓言。
一拜,二拜,三拜。
兩個青花小盞放在桌上,雪落起身去斟酒。手臂相交,他和她的身影在燭光在交疊在一起,如同比翼鳥,連理枝。紅袖,紅唇,她飲下那杯交杯酒。
雲渲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燭光下,他看著她的容顏。唇角含笑,眉目如畫,這是一個他愛到靈魂深處的女子,他告訴自己一定要不惜任何代價,愛她和守護她一生。
“雪落,你好美。”他喚了她一聲,眼前的女子美豔不可方物,容光四射,最美的珠玉跟她相比都黯然失色。他癡癡地望著她許久,不知怎麼,他的神智竟有些恍惚。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看到她明明在笑,可眼裏卻好似有著悲傷。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睡吧。”雪落將帷簾放了下來,柔聲說道。
雲渲已經不能夠多想,他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不受自己控製地便睡著了。雪落靜靜地坐在床邊望著他,忘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他的模樣刻在心裏,永遠也抹不去。
“雲渲,對不起。”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落入沉沉的夜色中,散去了。
第二天早晨,雲渲醒來,發現雪落已經不見了,桌上的酒壺已經空了。兩個青花小盞放在桌上,其中一個杯緣處印著一枚鮮紅的唇印,他顫抖著拿起來,不能想象她昨晚竟喝了一夜的酒。
什麼都沒了,唯有昨晚她的那副畫像留在桌上,依然對著他笑語嫣然。
他瘋了一邊地找遍了整個客棧、整條街道、整座小城,都沒有她的任何蹤跡。她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徹底消失了,連一句話也沒有給他留下。
他走到了城外的那座月老廟前,一地煙花碎片還未清掃,桃樹最高的枝椏上,她昨晚綁的那根紅布條還在上麵,然而她人卻已經消失不見。隻是一夜之間,桃樹上便起了許多花苞,春天已經悄然到來,他的心裏卻墜入了寒冬。
雲渲不知道,昨晚的酒裏雪落是給他下了藥的,所以他才能不受控製地睡去。為這一天,她已經計劃了許久。她想悄無聲息地離開,消失在這個天地間,也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她體內的“綻”的確是已經解了,然而解藥的副作用卻並沒有消除。或許是那日服下玄隱丹終究晚了片刻,或許是龐戚為了防止他人奪藥一開始就在玄隱丹上做了什麼手腳,又或許是其他什麼別的原因,玄隱丹的藥效在雪落體內維持了數天之後,開始悄然減退。
雪落可以感受到藥力一點點地流逝,也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發生著變化。當某一天早晨醒來,她看到自己的鬢角新增了一根華發,看到眼角下多了一條細小的皺紋,不由心驚。
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雲渲這個事實,他一直以為她已經痊愈了,隻是需要休養,卻不知道她的身體已經從內部開始逐漸地衰老下去。當玄隱丹的藥力完全消失之後,那麼她……
當初楊霜飛曾告訴過雲渲,解藥的副作用會讓人生不如死,而雲渲並不知道這個“生不如死”是什麼含義。他不曾看過楊霜飛的真容,也不知道麵紗下的她究竟是什麼模樣,更想不到解藥的副作用原來是會讓人快速地衰老。在如花般的年紀卻經曆蒼老,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或許比死更可怕。
時光不可逆,青絲成白發,紅顏易逝。
她不敢想象自己那時會是什麼模樣,很多次她都想到了死,然而她卻不能。當姐姐為她墜崖的時候,她曾答應過她要活下去,無論活著再痛苦,她都要為了她,活下去。
所以,她唯有離開,唯有消失。
她不敢麵對雲渲,更不想再拖累他。他曾一度懷疑過她是否不愛他了,卻不知道她愛他愛得多麼刻骨銘心。她其實是那麼想見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
她想到第一次他為她買藥而被發現的時候,她的嘴吻在他的唇上,一瞬間她的心髒彷如被電擊中,大腦再也無法思考;她想到他告訴她他的家鄉是怎樣的,也曾答應過帶她去寒冬中的塞北,去見一見詩裏寫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她想到在鬱洛島的最後一個夜晚,她和他並肩坐在青石台階上,看星空浩瀚,銀河縹緲。天地是如此廣袤,和這比起來,她和他渺小得隻如滄海一粟。然而那時候她的心裏是溫暖的,即使天地再大,隻要有他和她在一起,她就什麼都無所畏懼。
然而終究,她隻能離開他。
她不想他知道實情,隻希望他記得她最美好的時光,記住她的模樣。這樣,即使她在最寒冷的塞北,在最荒蕪的年歲,也會從心底裏感到一點溫暖。
她的生命裏,最後的溫暖。
尾聲、雲端雪
北彌,胭脂樓。
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都是冰雕玉琢,白茫茫的一片。臨窗的一間高閣裏卻升起了火爐,爐上一壺梅子酒翻滾著,泛著醉人的芬芳。
這裏是凝幽閣四大使者之一蘇拂雪的所在,那是一個穿著一身火紅衣衫的女子,點染了丹蔻的手指纖細修長,將煮好的酒分別倒在了麵前的酒杯中。桌子邊除了她外還坐了兩個人,分別是莫惜言和穆淩煙。
“雲渲那孩子,也真是苦了他了,我原以為雪落離開之後他會放棄,卻沒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尋找她,至今已經整整三年了。”穆淩煙捧著杯,十分感慨。
蘇拂雪抿嘴一笑:“當年他因為雲泥的死要刺殺我的時候,我便知道他是這般性子了。”
“雲泥……”穆淩煙喃喃,“當初你和眠月樓老樓主定下約定,要用他做那死而複生的藥的試驗時,便已經注定他的命運了。”
“眠月樓盤踞南疆多年,雖然未與凝幽閣為敵,卻始終是閣主的心頭之患,但他們也沒有明著和我們作對,所以我便沒有想要動他們。當初那老家夥找我合作試藥,我本也可惜雲泥的死,便答應了他,誰知道他竟將藥的副作用瞞著我,害他受了如此多的苦,還私自將他帶去了南疆。眠月樓的覆滅,也是在我意料之中。”她歎了口氣,“隻是可憐那兩個孩子了,我當初請你們二位安排他們去南疆,本是想救他們,也讓他們與兄姊相遇,卻終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無能為力。”
穆淩煙說:“許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們都以為雲家滿門全在當年一劫中覆滅了,隻留了雲渲雲泥兩個人,可是根據閣中近些年來新查明的情況,雲仲勳其實當年也死裏逃生,隻不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許多事情已經不記得了,於是流落為丐,更是在機緣巧合之下收了雪落做徒弟,傳授她一身武功。但為了隱藏身份,惟獨沒有傳她雲家刀法。這件事情,怕是連雪落本人也想不到吧。”
蘇拂雪低頭望著杯中酒,低聲說道:“可歎……天意弄人。”
穆淩煙說:“現在眠月樓已被我閣掌控,雲泥和楊霜飛的遺體閣主也都下令厚葬,往事已經過去,你也莫再傷懷了。”
風從床外卷進來,帶入陣陣涼意。這時,一直都沒有說話的莫惜言開口道:“真的不要將關於雪落的真相告訴雲渲嗎?”
蘇拂雪站在窗前,望著遠處一片蒼白的天際,許久後,緩緩說道:“真相對他和她來說都太過殘忍了,就讓他抱著希望吧。人活在這世間,總得有些希望,無論它再渺茫。”
雪越來越大,朔風卷著鵝毛大雪狂舞,地麵已經完全被膝蓋深的積雪所掩埋。
風雪中, 一個男子牽著馬,從古道的那一端緩緩走來。
旁邊的茶樓裏有一對賣藝的祖孫,淒淒楚楚的二胡聲傳來,令人更覺淒涼。或許是天氣太過於嚴寒,或許是有人覺得二胡的聲音太過滄桑,茶館裏有人喊了聲“晦氣”,祖孫兩人便被趕了出來。
小女孩也許是餓了,一直在哭,老人安撫不下,隻有不住地歎氣。雲渲牽馬走過,往他懷中放了一塊碎銀子,老人正在愕然間,抬頭一看,便隻見一個在風雪中遠去的背影。
城門口處有一個茅草搭建的小攤,與過往行人售賣些清茶酒水,攤主是個老嫗,身上穿著厚重的棉服,仿佛已有花甲之年了。攤子很簡陋,卻獨獨在一旁擺了個粗瓷瓶,其中插著一枝紅醋栗。皚皚白雪中,那一枝紅色如此鮮豔而富有生機,跳到他的眸中。
雲渲的腳步慢了下來,栓了馬坐下,對攤主說道:“來一壺酒。”
老嫗本是背著他在忙碌,卻在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忽然身子一顫,凝住不動了。
雲渲以為她年紀大了沒聽見,又喚了一聲,那老嫗方才低聲答應,溫了壺酒,轉身緩緩地端了上來。她的衣衫領子很高,許是怕冷,她縮在領子裏,散亂的頭發垂墜下來,看不清容顏。
雲渲喝了碗酒,感覺身上活絡了一些,於是站起身來,對老嫗行了一禮,說道:“婆婆,請問,您可曾見過這個女子?”
說罷他從包袱中拿出一幅畫卷,小心地展開。畫麵中是漫天煙花,一個女子正立在中央,手中持著一串糖葫蘆,眉清目秀,語笑嫣然。因為時間久了,畫紙已經有些泛黃,然而卻看得出一直被小心保管,沒有絲毫損壞。
老嫗愣了片刻,伸出手想去觸碰那女子的容顏,畫卷卻忽然一下被抽走了,雲渲將畫卷抱在懷中,懷有歉意卻堅定地向她解釋:“請見諒,這是我最珍貴的事物。”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失神地縮回手去,那雙手幹黢枯瘦。她看著眼前的人,那是一張剛毅的麵孔,鼻梁挺直,下巴有著胡茬,目光清冷,眼神中有一種曆盡世事的滄桑。
“您見過她嗎?”他問。
“不……不曾見過。”她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如一節朽木。
“多謝。”
意料之中的答案,因為已經習慣了失望,也便不再失望。雲渲起身將酒錢付了,連剩餘的酒也沒有喝,道謝之後便解開拴著的馬,轉身離開了。
她走到那張他曾坐過的桌前,壺中的酒尤自溫熱。她舉起來,一飲而盡。酒是烈酒,滑過她的喉嚨,有一股灼燒般的疼痛,也不是是身痛,還是心痛。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粗瓷瓶中,那一枝紅醋栗鮮豔無比,映入她的眸中,仿佛那始終不曾褪色的光陰。風雪中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成為了天際的一個黑點。雪花落下,模糊了她的眉目,還有視線中他的背影和容顏。
她抬起頭,看到灰暗的天空裏有淒舞的雪花,自雲端飄零而落。
“下雪了……”
韶華散盡春已去,河風吹老美人眸。
大雪紛飛,一切都逐漸掩埋。包括那在荒蕪歲月中曾經綻放過的生命,還有——
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