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年天下(全三冊)》(2)(1 / 3)

第二章《一年天下(全三冊)》(2)

奉香

慈明二年的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積雪未消,新雪又至,入冬以來沒見幾個晴天,人人煩悶。臘月初七一早,鉛雲密布,半空中雷聲隱隱。東平郡王府裏四下悄然,合窗閉戶,隻有妙音軒窗扇大開。

素盈臨風坐著,饒有興致地看鳥雀在雪地裏蹦跳覓食。丫鬟軒葉端來早飯,笑道:“年年都是這幾隻鳥來道賀,虧你看不厭。”

素盈接過那碗壽麵,不忘吩咐:“撒點東西喂它們。今年冬天太長,活得不易。”

話音方落,鳥兒呼啦一聲全飛走了——原來是她大哥素沉身邊一個年輕管事正走來。素盈不及回避,他已徑直走到窗下,揚著頭尖聲細氣地說:“聽說六小姐有塊上好的沉香,駙馬想要借用。”

素盈怔了一下,不言語。旁邊的軒葉把臉一沉,嗆聲說:“真有意思!別的小姐生日,府裏上上下下張羅送禮。我們小姐過生日,竟然碰上伸手要東西的!駙馬什麼寶貝沒有,還惦記妹妹的東西?沉香是九夫人留下的。小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枕著安神,能隨便出借嗎?”

那管事很少在郡王府走動,但也聽說這妙音軒裏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他在駙馬府中跋扈慣了,當下冷笑回敬:“真有意思!九夫人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郡王賞的?她自己的私房,我們這正經用處可不敢惦記。”

軒葉氣得瞪圓眼睛,正要再與他理論,腳麵被素盈輕輕踩了一下。

素盈笑問:“大哥要沉香做什麼?”

管事耀武揚威地回答:“下個月是丹嬪生辰,駙馬請人雕個精致東西送進去。”

雕刻必然將沉香改頭換麵,又要送進宮裏,再不可能歸還。“借”隻是托詞,其實是“要”。軒葉嘴巴一抿正要發作,手腕卻被素盈暗暗地攥住。

“什麼精致東西?”素盈一雙清亮的大眼睛裏滿是好奇。

管事看看這位清秀柔和的小姐,氣便消了一些,說:“是座小仙宮,圖紙已經畫好,在三公子那裏。他拿出一塊上好紫檀,也是九夫人留下的。”

三公子素颯是素盈的同母哥哥,從小在宮中侍讀,家裏人對他期望很高。他有些古怪脾氣,平日與熱心慷慨不沾邊。管事特意提起他,素盈果然懂了,笑嘻嘻地說:“既然用到三哥的紫檀,我這沉香也正好湊個熱鬧。軒葉,快去取來,莫要耽誤。”

軒葉跺了跺腳,賭氣回房裏抱出大而沉重的沉香枕。管事在駙馬身邊看慣寶貝,見了仍不由得睜了睜眼。軒葉恨恨地交給他,轉臉衝素盈嚷:“你們兄妹就這點私房,早晚折騰沒了!”

素盈淡淡地笑一笑,代她道歉:“丹嬪生辰是件喜事,我做侄女的沒本事籌辦禮物,正好借大哥的光。管事別跟丫鬟一般見識,掃大家的興。”

“還是六小姐識大體。”那管事得了沉香,再不多看軒葉一眼。臨走前他側了側身,向素盈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正趕上駙馬去寺裏給公主祈福,忙忘了。小人代為道個喜,願小姐福壽綿長。”

下人口裏缺乏誠意的“福壽綿長”四個字,便換走了沉香枕。軒葉目送他抱走寶貝,心疼得直皺眉,捫著心口嘮叨:“九夫人攢的東西,多少件有去無回?如今慣出他們這毛病,連大公子也不肯落到人後——平常都說他器量宏大,今天真讓人小看。”

“我們家不是第一次打著大哥的幌子送禮,別冤枉他。”素盈的嘴角上揚,稚氣未脫的臉立刻呈現出一種特別的韻味,“木雕宮殿送給丹嬪,宮裏人少不了捕風捉影,但聽說是駙馬送的,又總得憋住。畢竟,皇帝愛女有個三長兩短,誰也擔當不起。”

軒葉氣道:“索性不送,哪兒來這麼多事!還能省下我們的沉香。”

素盈話到嘴邊,最後隻是模糊地笑笑,說:“今天不提那些寒心的人了。”

吃完壽麵,她又說:“圖紙在三哥那裏,我們去長長見識。上次借他的書,也順便送回去。”軒葉恚容之上頓時泛起微笑,她抱了一摞沉重的書,腿腳卻比平常更加輕快。素盈邊走邊想些七零八碎的事情,反而要緊走幾步才能跟上。

姑姑丹嬪入宮十二年,素盈早忘記她的模樣。按父兄女眷們口耳相傳,她是素氏與皇族所生的高貴血脈,是天生該呼風喚雨的美人。可惜蹉跎至今,人生也不過如此。眼看她就二十七歲了,他們這個迷信“七”的家族,總認為這類年份必定會發生些事情。送一座木雕宮殿,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不多時,南書苑的粉牆已近在眼前。上一場殘雪乏人打掃,瓦頂牆根隨處留白。桐樹枯枝掛雪,寒風一抖,玉屑紛飛,閃閃爍爍地落入回廊圍住的空地。

三公子素颯平日總在宮中值宿,鮮少回來住,但妹妹生日這天,他必定在家。素盈、軒葉主仆二人由牆上的月洞門進入回廊,迎麵看見空地中的箭靶插滿了箭。素颯習武已畢,在滿架刀槍前麵就著一盆冷水洗濯。

軒葉抱著書騰不出手,急得跺腳大嚷:“寒冬臘月,公子不怕受寒!”

素盈跑去摘了架子上的手巾,笑道:“有人先犯心口疼,倒是真的。”

素颯擦掉滿頭滿臉細碎晶晶的水珠,狠狠瞪她,板著臉問:“來看圖紙?”

“聽說要送丹嬪一座小仙宮,我來看看,是蓬萊還是廣寒。”

兄妹二人穿過一間小廳,並肩走入書房。大桌上展開一卷圖畫,精細線條勾出氣勢磅礴的宮殿,造型獨特。尤其正殿,規模異於尋常,細節煞費心思。

素盈注目一看——果然不是什麼仙宮玉殿,是丹茜宮,曆代皇後的居所。隻要聽過它的來曆,誰也不會錯認。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笑。素颯問:“氣勢如何?”

素盈嫣然道:“原來送的是人間仙境,不怕別人看了不舒服嗎?”

“沒打算擺出來供人瞻仰。”素颯若無其事地說,“父親說,長年累月沾人氣的材料最好。想來想去,你那塊沉香和我這邊的紫檀,是九夫人在世的時候就跟著人的。”

沾過人氣的材料?父親莫不是要行巫術?素盈心頭起了陰霾,眉間便呈現憂色。素颯沒注意,將圖紙捧到光亮處,凝目望著紙上的宮殿,神往似的說:“拿在手上一定更好看。”

素盈低聲提醒:“隻怕太沉重。”

素颯不假思索地嗤笑:“拿不動的人才會這麼想。”

自從丹茜宮崛地而起,不知多少前程性命斷送於此,更數不出有多少人為這座舉世無雙的宮殿癡迷貪怨,無法自拔。

造宮之時,世宗皇帝欲以威儀震懾四方,力求集天下之美、眾家所長,萬金征聘海內外技師。宏圖初具,諸國宮殿無一能出其右。

天下還有那麼多百姓頭上無片瓦、腳下無寸地,他卻要如此精美絕倫的宮殿,當然會有臣子反對,如果沒有,反倒是王朝的悲哀。世宗心意堅決,力排眾議,為他的新宮選定基址。後來的兩年裏,大臣們無數次勸他回心轉意,試圖縮減這座宮殿的規模和造價,而世宗以強大的氣魄消弭了異議。

傲然雄立的正殿如同世宗構想,不僅像宮城的中心、北國的中心,儼然是整個大地的中心。任何人在它麵前,都不由得傾倒折服。大多數宮殿的建造,到了這一步已無話好說,然而它才開始挑動人心——世宗寵愛的敬妃素氏,突發奇想,建議皇帝用丹茜草汁塗染這座新落成的宮殿。

前人想出長慶赤、雪花泥已令人咂舌,拿染衣的染料塗刷宮牆,簡直奢靡到匪夷所思。世宗正是一個喜歡炫耀國力、挖空心思要在史上留名的人,敬妃向來懂得投其所好。

很快,典雅內斂的紅色著於新宮粉壁。蒼天白雲、金瓦灰牆之間,多了小小的暖意。沉默的宮殿群落之中,唯獨它有呼之欲出的飽滿情緒。世宗幻想中的恢宏宮城,有了一顆熱烈活躍的心髒。他佇立高樓讚賞那紅色宮殿,賜名“丹茜”,敬妃卻卷入“諂媚不賢”的旋渦——她隻記得討皇帝的歡心,急於出謀劃策,忘了這世上不止皇帝一人看到她的言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朝臣們防備著她。

深宮似海,皇帝一入其中,便暫時擺脫了臣子的規諫,受惑於一群女人。外臣向來提防宮中女性,聽聞敬妃的主意,當即警惕起來:恃寵而驕,佞惑天子,這般荒唐的奇想也能得逞,還有什麼是她想不出、做不到的嗎?“女禍”近在咫尺!

隻是為塗料出主意的敬妃怎能容忍“女禍”的罪名?她激烈否認一切指責,似乎不認錯就沒有錯。她將攻擊她的大臣視為仇敵,難掩憤恨,不知不覺已無法回頭。

諍諫大臣們料到這場戰鬥注定是他們勝利。世宗好名,越是激烈的諫言,越可以體現出他有容人之量。要他疏遠一個女人,實在容易。

果然,世宗很快疏遠了紅顏禍水。孤立無援的敬妃不知是自願還是被迫,去了皇家寺院修行。

目送敬妃出宮的順妃在心裏冷笑——宮廷中的富貴不屬於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人。

用丹茜草做塗料,是順妃裝作無意透露給敬妃的點子。當將軍的父親教過她,不戰而屈人之兵,靠的是了解對手。

她了解敬妃借花獻佛的壞習慣、不肯讓步的固執,還有幾近離譜的自尊心。她也了解,建造宮殿一事上,諫臣們沒能阻止皇帝,令諍諫的勇氣受到質疑,於是需要一個小題來做大,最好關於道德——太切實的問題,都不如它易於收放且冠冕堂皇。她知道他們為了體現忠心會奮不顧身,也知道他們一定能夠令皇帝就範。

然而,足智多謀的順妃卻沒算到,她的下一個對手從哪裏來。

丹茜宮竣工之日,世宗突然宣布,新落成的宮殿賜給順妃,立刻引來新一輪軒然大波:太後住在簡樸的宮中,卻將如此奢華的宮殿賜予妃嬪,孝道何在?

太後並非世宗生母,比他還要年輕兩歲。青春喪夫的太後在堂皇喧囂的宮殿群中隱居,隻在需要露麵的場合出現,以提醒人們她仍活著。世宗對她一向沒有好感,但她是他名義上的母親。

圓滑的順妃立刻主動讓步。然而獲得一個人的歡心很難,失去一個人的歡心,隻需要一件事、一個瞬間。這個錯誤的瞬間,使得太後不久之後在立儲一事上,挺身站到朝臣們一邊,首先排除了順妃的兒子——因為皇帝偏寵,開了錯亂嫡庶的先例,恐怕貽害無窮。

據說,順妃曾惆悵歎息:“不該讓聖上萌生賜宮的意圖。”也曾憤懣地向太後抱怨:“不就是一座宮殿嗎?何必計較至此!”

太後漠然回答:“今日的皇帝心裏,你在前,我在後,差的隻是一座宮殿。憑你逼敬妃出家的手段,倘若你兒子當上明日的皇帝,那宮裏還有我這太皇太後喘氣的地方嗎?”

丹茜宮落入太後囊中。

第二年元旦,世宗在丹茜宮大宴各國使節,來者無不喟歎。世宗輕描淡寫地說:“此是太後寡居之所,先於諸宮營造,今年借來一用。來年,宮城初具規模,另有恰當之處設宴。”使節們讚他孝心,也好奇北國宮城究竟要建多大。

世宗大笑說:“百裏小國,宮城至多十裏,再大些,全國都在宮中。一統天下之國,如海納百川,無所不容,宮城自然要宏大。”太後對他的豪言壯語粲然微笑,以為自己能在天下的中心看到那一天。

聽說南邊那個大國的皇帝,都城當中隻有一宮,其餘皆稱為殿。世宗便要超過他,成為十座、百座宮的主人。長寧宮、慶雲宮、凝芳宮、流泉宮……他夢想中的宮城日複一日擴大,瓊樓玉宇層出不窮,湖光山色亦入宮中。太後娘家參與督造,謹慎地避開了過度奢華的陷阱,又小心翼翼地滿足世宗的喜好。看起來不會再出差錯,想不到最後還是毀在丹茜宮。

為保持宮殿的朱漆曆久不衰,兩年便要重新塗丹。若是遭遇突如其來的暴雨,被衝刷褪色的牆壁需要額外補色。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用量巨大,幾場暴雨之後,負責采辦的太後娘家成了眾矢之的,指責他們欺壓百姓、易田植草、以假亂真、牟取暴利的言論充斥朝廷。世宗派禦史徹查,揪出太後的兄弟、侄子十餘人,處以極刑。

年輕的太後又氣又懼,臥病不起。

“世上沒有永遠能保住的東西,隻有永遠得不到的。我竟以為自己能夠例外,真傻啊!”她在病榻上唏噓,旋即駕薨。

丹茜宮從此改用尋常塗料,並且定為中宮皇後的居所,後世不容變更,以免紛爭。

民間暗傳,洋溢著紅色的丹茜宮如染血光,是王朝的不祥之地。宮闈屢屢禍起,遲早斷送江山。然而入主丹茜宮,仍是素氏的使命。或許正因為她們有此使命,更加重了丹茜宮的不祥,圍繞它的明爭暗鬥從未消停。

素盈伸手在圖紙上彈了一記:“前些年的風波才消停,父親就故態複萌了,偏要送惹麻煩的東西。姑姑敢收?”

丹嬪素玉嬋,數年前也曾有讓丹茜宮易主的聲望,可惜幾場風波之後不了了之。但宮裏人對某些事情,始終保持著超乎尋常的記憶力。

素颯卷起圖紙,模棱兩可地說:“今非昔比。”

素盈的目光從他臉上轉回圖紙,奇道:“難道今日突降奇緣,宮中麵貌煥然一新了嗎?”

素颯微微皺眉,一語帶過:“那些自有人思量,你隻管讀你的書,畫你的畫。”

忽聽啪的一聲,原來是軒葉癡癡地盯著素颯看,掉了懷裏的書。軒葉見素颯望過來,如夢中驚醒,麵紅耳赤。素盈急忙解圍:“上次的書,我看完了,快拿過來。”軒葉忙拾起書,整整齊齊放在桌上。素盈故意取笑道:“府裏沒幾個人能鬥過她那張嘴,一到三哥麵前就變啞巴。”

素颯裝作沒聽見,翻了翻上麵那本,隨口說:“最近剛好有幾位範家公子在府中做客。他們家幾代都是史官,你有哪裏不懂,就去問。”提起這事,他不禁讚歎,“那幾位公子談吐不俗,見地非凡,年紀輕輕能將古今得失了然於胸,不愧名門之後。”

郡王府上常有五花八門的訪客,素盈見多了也就不以為意了,張口便說:“範氏的著作,我泛泛地看過幾部,字裏行間恨不得替古人重活一遍,盡是空談。我不喜歡。”

素颯愣了一下。妹妹喜歡提問,他本以為她會雀躍,想不到冒出這麼一句。他當即低聲說:“往世之失千千萬萬,範氏揀選與今日相近的,三寸毫鋒痛批弊病,怎能算是空談?”

素盈聽他言辭偏袒,眨了眨眼睛,反詰道:“窮極心思苛責古人,妄想有益於現時,那不是隔靴搔癢嗎?”

素颯臉色尷尬,搖頭笑道:“你在我麵前說話倒是膽大,換到別人麵前,你連隔著靴子搔兩下也不敢。而範氏的公子們改天要為東宮開講,也會暢所欲言。”

素盈悶了一刹那,歎氣說:“哥哥別逗我了。從古至今,一樣的癢處,男人碰得,女人碰不得,男人說得,女人說不得。我們啊,從小就知道,不言不語好過胡言亂語。”

素颯開玩笑似的說:“既然知道,切忌背後苛責別人,凸顯自己見地。你知道你的背後,是誰的麵前?”

素盈一驚,心領神會,換了話題:“哥哥還有什麼好書,一並給我。省得我看完書時,你又在宮中當值。我不敢隨便動你的東西,隻能等著。”

素颯笑著將軒葉抱來的書重新推到她眼前。

“這些重看一遍。”他斂容說,“仔細看,那些不怕‘沉重’的人,經曆過怎樣的生死得失。”

素盈微微蹙眉,自嘲似的一笑:“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今時今日也有這樣的人,而你和他們同生一世。”素颯頓了頓,低聲補充,“同為一姓,同出一門。”

素盈沉默了一瞬,抱起那些書。

素颯拍著妹妹的肩膀歎息:“你比七妹、八妹毫不遜色,可惜。”

素盈低頭瞥向那圖紙上無與倫比的宮殿,淡淡地說:“我與素氏的宿命無緣。讀書是為了自己喜歡,有什麼可惜?”

換作別的女孩,小小年紀將宿命、緣分掛在嘴邊,定會惹人失笑,但素盈的神態引來軒葉溫柔而難過的凝望。

素颯什麼也沒說,取來一個盒子,和書一並放在軒葉懷裏:“這沉香是東宮所賜。前些天我請人做了一個枕頭,隻是不如你原先的大,算是賀你生辰。”

製枕頭少說要半個月工夫。他早知道府裏會索要沉香,也早知道她會讓出它。素盈笑嘻嘻地收下,拉起軒葉的手便走。

素盈平常總要翻著書問東問西,耽擱好一陣。軒葉沒想到她今天這麼痛快就告辭,出了南書苑老遠,還是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素盈心裏暗笑,嘴上說:“三哥還有別的客人,大約是他說的範公子,我們久留不好。”

軒葉很奇怪:“哪裏有人?”素盈默默微笑,沒有答。

來的是生客,不曉得素颯練武的時辰。書房已經上第一道茶,卻不見人。應該是聽見女眷突至,徑自回避。沒在小廳裏打發,請到書房裏奉茶的客人,自然有點來曆,但身份還不夠格麵會郡王的女兒,不是素氏七家裏的人。至於是誰……素颯說得很明白,他們背後的話,也許說在別人麵前,屋裏正是她看不起的範公子們。

改日要為東宮開講,卻先來東平郡王府。東宮右衛率素颯不準妹妹對範氏出言不遜,卻不避諱在他們麵前提起木雕的丹茜宮。其中有怎樣的玄機?

那些自有人思量——素颯會這樣說。每當這種時候,素盈都會覺得他們並沒有“同生一世”。

他所在的世界,像在書裏,又比書更遙遠。因為還沒有結局,她不知道從何處入手解讀。

午後,雲又堆起來,陰沉沉的天空灑下雪花,屋內暗如暮夜。軒葉見素盈當真重讀拿回的書,便剔亮一盞琉璃燈送到桌前,自己湊在旁邊做針線,好奇地問:“小姐,史官世家是哪種世家?至多比我們會念書,不會比我們家了不起吧?為什麼三公子不準議論呢?”

素盈放下手中的書卷,對著燭光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父親東平郡王喜好結交,常邀各種有才能的人來家中。其中不少人,姓名相近,血脈相承,介紹起來才知道,是傳家數代、術業專攻的某地某姓。

比如,渤海郭家是律學世家,子弟能暢談從古至今的聖典。看到父親如坐針氈的樣子,即可推知郭氏的確有不同尋常的真知灼見。繁陽李家擅長擊技,一把長劍舞得光耀全庭,大哥、三哥常和他們在演武堂上切磋。臨安馮氏歌聲曼妙,舞姿翩躚,縱聲舒袖時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在姐姐的舞榭中看過她們展歌喉,旋舞衣。粟州王氏,杏林世家,救人無數,也曾挽救過素盈大嫂鳳燁公主的性命,屢受天子嘉獎……

素盈小時候不免迷惑,世上怎麼會有“世家”這個奇妙的形態——家裏一個人喜歡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後繼地入這行。一個大家族少說百人,怎麼可能興趣一致?年紀稍大,疑竇便徑自解開:前人希望有人傳承堅守,發揚光大,後人自小耳濡目染,走這行輕巧一些。如此能有兩三代人,已屬不易,而世家往往積累數代,秉持同樣的信念,將個人纖細的意誌與家族擰成一股,一代又一代前仆後繼,的確配得上“了不起”三字。

不過,無論多了不起的世家子弟,見了幼小的素盈,也會客氣幾分。大概因為她也出身世家。

沒人用“世家”形容素氏,可素盈覺得很貼切。

素氏,後妃世家。

傳說很久以前,騎著白馬的天神和騎著青鹿的女仙在那羅河源頭相遇,生下一對兒女,男孩名睿,女孩名素。兄妹各自立國為王,後代以他們的名為姓,便有了睿氏和素氏。鹿銜日月,馬踏河山,兩麵旗幟插遍北方大地。再後來,神諭說他們本是同源,若能合二為一,必能征服天下。兩姓結為同盟,果真締造了廣闊的國家,從此約為婚姻永不變更。

從開國皇帝的正妻直到今天的皇後,無一例外由素氏獨攬。曆代皇後之外載於史冊的妃嬪,也無非是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順妃、敬妃、賢妃、淑妃……一大堆頭銜後落款“素氏”二字,以至於民間戲語說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當然隻是戲語。真宗有一位田貴媛,出身不高,有名號無事跡,夾在本朝野史《後宮諸妃誌》一片素氏之中,僅供後人想象。

真宗的勇氣令人敬佩:若國家是一個人,素氏就是半個肉身,他卻在國家的心窩裏惦著一個外姓女人,給了她王朝曆史上的特例。這樣的事情再沒有過。素氏和所有世家一樣,有獨特的自尊。他們固執地認為,在他們與皇家共同建立的國裏,必須給他們留出最崇高之地。後宮是皇帝的後宮,也是素氏的後宮。莫說丹茜宮是不祥之地,哪怕是葬身之地,也要樹滿素氏的墓碑,不容外人染指。

年複一年,後妃世家日漸龐大,文有文魁,武有武曲,謀士、將帥數不勝數。皇帝們膽戰心驚,怕有朝一日變生肘腋,終於在真宗手上,命史官考據素氏源流,以超人的強硬決心將這大家族一分為七。

從此人們提到“素氏”,習慣加問“哪一家”,好像他們一出現在世上就是“素氏七家”,他們自己心裏也不再惦記那位共同的祖先。因為與其他六家擁有同樣的姓氏地位,彼此反而更加怨懟。封妻蔭子生兒育女,凡事都要拿出來跟別家比一比,仿佛榮華富貴稍稍落後於人,就是愧對祖宗,步向沒落。

他們既然是後妃世家,真正能分出高下、誌在必得的,唯有丹茜宮。後座之爭從未消停。入主丹茜宮是素氏女兒天生與世間女子的差別,每個新生兒呱呱墜地的一刻,就在通向丹茜宮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未來要做的僅僅是按部就班走下去。這就是素氏的宿命。

然而上天總會留下少許漏網之魚,無法於家族的命運長河中昂然前行,注定無聲無息地湮滅。東平郡王的六女素盈,正是如此。深究起來,要怪世上還有一個世家,喜歡把他們的想法定成規矩,不容挑釁質疑。這家是天下第一家,專出皇帝。

他們說,“七”是個好數字,暗合國運,凡是大事應該尊崇它。所以,入宮女子七年一選,選女年齡必須十四歲,宮中教養三年,十七歲時正式侍奉帝王,或為後妃,或為女官。從此每隔七年,國家就會迎來素氏的生育高峰。

東平郡王的九夫人產女時,恰好不是高峰之年。上一次選女,素盈八歲,下一次她十五歲。丹茜宮與她無緣,她便與整個家族欠缺天生的聯係。就像武林世家中天生不能習武的男兒,書畫世家中天生辨不清顏色的殘廢,她是後妃世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

範氏很了不起嗎?素盈對軒葉的問題笑了笑,沒有回答。

換了其他姐妹,躲在帷幕之後的史官子弟不足為懼。她們是素氏,是東平郡王的女兒,日後出入宮廷,或許還有機會成為丹茜宮之主。即便當麵與範氏激辯,她們依舊能夠麵不改色。

她不是她們。後妃世家,如雷貫耳,然而和她沒什麼關係。

“木雕宮殿的事,不要對人提起。”素盈再次叮嚀,“範家公子們拜訪三哥的事,也不要講。事有蹊蹺,就算是自家人,搞得上下皆知,也免不了出亂子。”

軒葉眉尖聳動,立刻緊張起來:“三公子會不會受累?”

素盈笑道:“三哥幾時需要我們操心!”

軒葉不禁惆悵,訥訥咕噥:“奪了我們的好沉香,做件好事也罷,怎麼郡王偏喜歡找麻煩呢?”

素盈蹙眉微哂:“你的膽量見長,大哥的管事不夠你罵,指點到郡王頭上。”

軒葉又悻悻地嘟噥:“郡王這舒坦日子,世間少有,投胎投得如同神仙般逍遙。何苦將妹妹、女兒一個個送進宮去,日夜為她們提心吊膽呢?”素盈微微啞然。

別人眼中,東平郡王的確過著神仙日子。他母親惠和大長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青春喪偶,膝下唯有一兒一女。郡王自幼深受先皇喜愛,諸般待遇視如皇子,享盡富貴。可惜先皇與惠和死後,世態突然炎涼。在這個俗不可耐的世家裏,郡王既不能像神仙壽與天齊,又不能像神仙無縛無羈,不如皇後的父兄,有實實在在的好處。

素盈向軒葉婉然微笑:“你言語坦蕩是天性使然,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童言無忌。過了年,你就十八歲了,以後可要留心言語,萬一被郡王怪罪……你知道,我是保不了你的。”郡王兒女眾多,父愛向來不夠分,到素盈這裏所剩無幾,三五個月不聞不問是常有的事。說了這些實話,素盈目光輕輕地飄開,眼角又呈現酸楚。

“該說的話,總得有人說。”軒葉歎口氣,埋頭做針線。過了一會兒,她又不平:“老天真不公平!丹嬪也是趕在大冷天出生,偏巧是正月初七,趕上選女之年,又有個‘七’字討喜。差一個月而已!若是我們小姐晚生幾天……”猛然察覺自己失言,忙在嘴上打一下,自責道:“這嘴今天怎麼回事?說完郡王又說到老天爺頭上!”

素盈生硬地垂下頭看書。軒葉偷偷地看她,一邊飛針走線,一邊悠悠地說:“三公子以前可不是這樣。郡王的事、駙馬的事,他從不過問。丹嬪在宮裏好不好,與我們有多大幹係?又沒人為了娘娘交好運,多給我們一個笑臉。他以前可不會湊這種熱鬧。”

素盈默默地搖頭,說不上來哥哥是哪裏起了變化。在父親的安排下,他進入東宮隨侍太子已近十年。後宮風波迭起,他從不參與。這回到底有什麼不同?

素盈不免猜測:“三哥到底是郡王的兒子,年紀不小了,家裏的事也不能不問。再說,他一兩年內就該成親,當然要有番作為。”軒葉聽了,將頭垂得更低了。素盈懂這丫頭的心思,暗暗地歎了口氣。

她脫離了素氏的命運軌跡,她的哥哥卻沒有。他端詳那張圖紙時神采飛揚的模樣,正是後妃世家的男兒與丹茜宮的羈絆 —— 一生盯著它,為宮中姐妹姑侄謀益。

她還不曾知道,男人長大的時候,身體裏會有另一顆心一起長大——野心。那顆心讓他們變得意氣風發、銳意進取,讓他們變成前所未有的自己。

她的哥哥有這樣一顆心。她沒有看到。

嚴冬來時凶猛,走得也利落。寒風卷著殘雪遙遙而去,北國的春天如約而至。素盈原以為父親的木雕宮殿有重大預示,可時日推移,未見動靜。直到有一天,妙音軒持續領到郡王分賜的糕點,整盤不曾動過。素盈察覺到父親飯量突減。

郡王向來享受口腹之欲,各色點心不離手邊,也常分賜府中眾人。然而多到每天分給妙音軒,卻稀罕得很,不像好事。

素颯過年陪皇家到崇山去祭天,年後才回來,一到家就說太累,在南書苑閉門謝客,懨懨地睡了三天。他在妹妹麵前強打精神,裝作與平常無異,但素盈敏感地留意到:折磨他的不是疲憊,是一種頹喪的情緒。她想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假意問:“範公子們還在京中嗎?我有幾個疑難,想要請教。”

素颯說:“那兩位公子講過一次。東宮的意思倒是和你有點像,不再召見。他們早已離京,想見也不好見了。”悄然而來,不告而別,這又是一件怪事。

新年伊始,家裏的氣氛十分沉悶。隻有軒葉口無遮攔地抱怨了幾句,說拿走小姐的好沉香,怎麼過年不見丹嬪隨便賞點東西出來。這話輾轉傳到駙馬素沉耳中,已是立春之後了。他命人專門做了幾盒春餅給妹妹們。素盈在他剩下的三個妹妹裏年紀最長,分得最多,但她反而誠惶誠恐,後悔立春那天沒想起做幾個點心給他,隻好等下回機會。

駙馬府上的廚子皆是宮裏出來的,手藝精湛,素盈卻吃不慣那過分鮮肥的味道,忽然想起冕州春餅的滋味,靈機一動,想做幾個送給素颯聊以解憂,當即吩咐軒葉去大廚房要些食材。

軒葉聽說多要胡椒,知道這是要做冕州春餅,提醒她:“就算有,也不一定夠。”素盈怔一下,勉強笑說:“有多少算多少。”

從前立春這幾天,總有胡椒。九夫人是冕州人,東平郡王自她死後,常於立春時專吃這種特殊的春餅感懷亡人,邊吃邊流淚。最近兩年的立春,廚房裏卻很難找出胡椒特殊的辛香。隻有素颯和素盈對亡母喜歡的滋味念念不忘。

素盈等了許久,軒葉終於氣呼呼地回來,大聲說:“大廚房那些人簡直氣死我了!跟他們要什麼都說沒有——哪裏是沒有?浪費的鮮菜堆積如山,勉強給我們一點蔥薑,還都是挑剩下的!”

闔府上下,唯獨大廚房和軒葉吵了許多年,仍然棋逢對手難分高下。素盈皺眉責備:“你有沒有說是三哥要的?”

軒葉想了想:“沒來得及說。”

素盈輕輕地搖頭:“我的名號管什麼用?隻值幾根老蔥。你隻說是三公子吩咐做點心,諒他們沒有廢話。”

軒葉又跑一趟,果然拿到各種菜蔬,回來忍不住嘀咕:“摸準這班勢利眼的門道,做事倒也方便。可我還是討厭這樣!郡王吩咐他們照應妙音軒的飲食,他們就應該照辦,擺什麼臭臉色!”

素盈微笑聽完,說:“人情本來有厚有薄。所謂人緣,不就是圖個做事方便嘛!你向來不在乎,注定有許多不便。”

軒葉笑一笑說:“我隻要小姐與三公子能高看一眼,就夠了。勢利眼的青睞,沒什麼意思。”說完去將妙音軒大門緊閉,與素盈一起進了灶間。

府中各自開灶,又是東平郡王的獨創。他的十二位夫人來自天南地北,眾口難調,索性在各自的住處籌備飲食。他今天在這裏吃素點,明天在那裏吃湯鮮,樂此不疲。別人譏他,分爨是不和之兆,郡王卻反駁說這是煙火鼎盛。

別處人手多,倒無所謂,妙音軒卻自九夫人死後人手減少,又沒閑錢請人專司飲饌,想按老規矩由大廚房供應飲食,忽成了問題。有時候軒葉去取,大廚房敷衍:“今天王爺在別處用飯,這裏沒準備。”多吵幾次,話便不入耳:“如今府裏都是各自開灶,我們隻管伺候王爺。”即便有,也不盡如人意。

年幼的素盈完全不明白家裏發生了什麼。母親死了,哥哥突然離開了家。別人說他在東宮侍讀,仿佛是很體麵的事,但他的身影從家裏消失,素盈隻覺得很可怕。她熟悉的一切都變了,心驚膽戰,懷疑饑餓是父親給她的懲罰,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她害怕向父親抱怨,也害怕見到父親,有一天半夜,竟與軒葉餓得抱頭痛哭。

郡王從小得盡世間寵愛,沒想過家裏的勢利眼會發揮到何種地步。家仆相互遮掩,他聽見軒葉哭訴,還當是小孩子誇大其詞,隨便指派了一個做飯丫頭。孰料半個月後,素盈上吐下瀉,病懨懨的,有氣無力。軒葉連哭帶罵地攆走那丫頭,說聲“隻好我來”,就當真學起來。調養了三四個月,素盈又生龍活虎,視軒葉有救命之恩。從此她在飲食上諸多潔癖,養成親力親為的習慣。

素盈暗自計議:郡王的女兒下廚,說出來隻能丟臉,反倒是心直口快的軒葉,需要讓人看得起的本事。

有回郡王生辰,妙音軒送去的幾樣點心頗得郡王歡心,軒葉的手藝頓時聲名鵲起。

然而她們還是年紀小,不知令人眼紅又是新的麻煩——各處丫鬟常常打著夫人們的名號使喚軒葉,著實難以應付。軒葉發起脾氣,又生是非。好手藝沒有帶來多少實惠,她自己並不在乎。能像今天這樣,在素颯、素盈兄妹煩惱的時候,做一些他們喜歡的點心,這手藝就沒白練。

晶瑩剔透的春餅很快做成。軒葉先挑出其中手工漂亮的留給素颯。素盈又吩咐:“拿個好看的食盒,裝十二個。”

軒葉一聽便知用處,嘴動了動,將話憋回去,找出幹淨漂亮的圓盒。終於,那些話還是不吐不快:“要給七夫人送去?”

闔府皆知七夫人白瀟瀟迷信命理,視“十二”為她的吉數。見素盈悶不作聲,軒葉撇嘴提醒:“你忘了上回送年糕的事?我好不容易討來一點東西,專程跑去,讓她賞了丫鬟,想想就心疼。”

素盈一言不發,挑了樣子精巧的春餅放在盒中,擺成花形,看看無可挑剔,噓口氣說:“走吧。”

兩人穿過半個花園,由一道朱漆橋過了浮著碎冰殘雪的水池。向前是依水而建的一座亭,上題七夫人親書的“漣上”,筆法頗有幾分狂縱不羈的氣態,和這兩個字的含義一樣令人費解。再過去,就是她所住的偕止齋。

早春寒峭,黑瓦白牆周圍石冷樹凋,一片水墨畫般的蕭索,但粉牆上大門半開,飄出丫鬟們清脆婉轉的笑語,已有融融春意。素盈進門就見她們在整理衣物。新製的錦衣霓裳光華燦爛,像聚攏的一片片豔麗的晚霞,張揚地宣告:至少今時今日,七夫人得到的寵愛尚未減少。

確實是值得炫耀的奇事。素盈生母去世那年,白瀟瀟的兒子受了致命傷,痛苦直到斷氣。白瀟瀟心神崩潰,發誓不再生育,從此拒絕與郡王同寢。郡王卻對她言聽計從,似乎可以別無所求地寵愛她一輩子。這種超脫的奇特感情,在凡人看來實在不可思議,加上她又特別迷信,不免有傳言說她掌握了某種魅惑郡王的巫術。

九夫人臨終前,將孩子們托付給她。起初她十分盡心,直到送來一個做飯的丫鬟,害得素盈差點病死。軒葉從別處聽說,七夫人怕老無所依才撫養素颯。素盈的死活她本無所謂,打發來最不中用的丫鬟,以至於鬧出事。素颯、素盈兄妹將信將疑,而白瀟瀟惱他們偏信謠言,待二人稍稍長大就不怎麼管他們了。

素盈年紀日長,漸漸明白這家裏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實話,自己和軒葉什麼都信,難免遭人愚弄利用。往事已不可考證真偽,但白家有他們的好處。素颯還需要這位母親,她不能讓哥哥夾在中間為難。最近,她與白瀟瀟又慢慢地親近,隻是軒葉總怕她又吃虧,不免有些過分戒備。

丫鬟們看見軒葉手裏的食盒便知來意,打過招呼就說:“夫人不在。六小姐要送東西,隻管放下。”軒葉聽見,馬上向素盈使眼色。

上回她們放下一盒年糕,才轉身就被這些丫鬟吃了。等白瀟瀟問起,她們竟說:“軒葉做的東西,隻配給我們這些下人嚐嚐。夫人的腸胃精細,吃壞了怎麼辦!”或許她們還記恨素盈幼年那次不遲不早地鬧肚子,害她們蒙了一場投毒的冤。白瀟瀟一向放縱丫鬟,什麼也沒說。素盈得知之後,頓然醒悟:她隻不過是名義上的女兒,這些丫鬟才是白瀟瀟真正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