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雨水] 縱使相逢應不識(2 / 3)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到後來我自己也心虛了,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隻有我一個。老板已經變成了傴僂老人,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隻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仗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麵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待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樣沒有勝算的仗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隻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裏開始著手才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做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範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麵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麵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麵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麵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的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後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裏一慟。

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後,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裏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閻文應接過,轉呈給我。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隻有一顆珠子。

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忤逆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

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她死在這裏嗎?

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裏醒來,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個人在燭火下醒來,在暗夜裏坐了許久,起來站在窗前看外麵。

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

北落師門孤傲地懸掛在高空上,光芒蒼白。

它是注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卷北方的一天。

我這輩子,不知道與它還有沒有緣分。

在四周強敵的包圍下,大宋和它還有沒有緣分。

我看了它一會兒,不知為何,心情抑鬱極了。

在這樣的夜裏,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顆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來,神差鬼使般一時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撿,卻發現那珠子不知道哪裏的機栝摔到,此時在地上像蚌殼一樣緩緩張開,露出裏麵兩顆小小的紅綠小珠。

我訝異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紅綠兩色的珠子發出光芒來,在黑暗中幽熒明滅。

我看了許久,伸手去觸了一下綠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輕輕一按,陷了下去。有風從我的耳畔呼嘯過去,遠遠落到遙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驚,急忙抬頭看周圍。

我周圍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彎曲,藻井旋轉,連腳下的地磚都開始凹凸起伏。

我在驚駭中伸手去扶身邊的窗。然而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邊全都變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從來沒見過的牆上。

轉頭看身後,全是黑暗,沒有燈燭。

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我依稀看到這個房間不大,擺著的物事卻很怪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隻有形狀沒有花紋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貼著牆壁上,靠在牆上好久,慢慢適應了這裏的昏暗,才挪到窗戶邊。

窗戶上嵌著透明而堅硬平滑的東西,像西域進來的玻璃,可是居然這麼大這麼平整,真是讓人驚異。

我從簾子縫裏透出去看外麵,整個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狀的高大東西似乎是這裏的房屋,裏麵外麵都放射著光芒,連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燈照出明亮光線。

夜空被過量的燈火映徹得粉紅,天空的顏色淺得看不見一顆星辰。街道上還有奇怪的東西呼嘯來去,速度快得隻有一閃就消失。

這個世界,過分明亮得連星月都沒有辦法在天空顯現。

漂亮得讓人驚異,可是,卻也怪異。

我不喜歡這樣的景色,這樣的夜非常奇怪。

我放下窗簾,看到窗戶旁邊有一扇門,不知道這裏麵有什麼東西在。

我遲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門,打不開。

於是我握住那門上的把手,向左右轉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