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小雪(1 / 3)

一、世間誰是百年人

小雪。

張清遠記得很清楚,她的父親張堯封,在小雪這一天去世。

那時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汴京從沒下過這麼早的雪,明明秋葉還在枝頭,未曾全部墜落,誰知一夜風雪來到,覆蓋了整個京城,無處能免。

她的父親纏綿病榻多年,京城的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家裏的東西一件一件變賣,換來的是常年的藥味。到後來她對於那些陌生的大夫已經完全不加注意,對於父親時好時壞的病情,也已經沒有了概念。

小雪那天,下起了小雪。

母親將她和姐姐叫過去,對她們說,你們的爹去世了。

她未曾在母親的臉上看到悲哀,多年照顧病榻上的父親,母親如今看起來隻有疲倦,還有一絲解脫的意味。

母親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靜靜地流了一會兒淚,然後說:“我隻有你們三個女兒,族中遲早要將我趕回家,吃我們家的絕戶糧。可我若帶著你們回娘家,將來又能怎麼辦呢?我還可以再嫁人,但你們跟著我,就難了。”

母親說的難,也不知是指自己,還是女兒。

張清遠三姊妹,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一個姐姐尚在家中。她和二姐守在父親身邊,看著父親青灰的臉,哭一會兒;再看看母親決絕的臉,又哭一會兒,哭到後來,兩張小臉都腫了。

母親對二姐說,別哭了,免得你公婆看不上你。

那天下午,二姐被送去了京城另一邊的人家做童養媳,對方家有個兒子,據說長得挺聰明的,正在念書,將來或許也能像她們的父親一樣,考個進士。

張清遠便成了母親心頭壓著的最後一塊石頭。母親本是齊國長公主家的歌伎,因為美貌過人,她的父親剛去世,便已有人來相求。急著離開張家的母親,掰開女兒死死牽著她裙裾的小手,將她拉到伯父張堯佐的麵前,說:“您不是即將去川中任職嗎?這是你弟弟留下的孤女,你若還念著兄弟情誼,便帶走吧。”

張清遠仰著一張小臉,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伯父,然而張堯佐未曾看她一眼,他回頭吩咐下人收拾行裝,笑道:“弟妹說笑呢,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哪有本事帶著這樣一個幼女前往地勢險峻的川蜀?”

母親見他始終不看自己孤兒寡母一眼,便一言不發,拉著張清遠走到門口,然後對她說:“坐下。”

張清遠依言在落滿雪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薄薄的小雪融化了,滲進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沒有動一下。她呆呆地坐在台階上,看著母親頭也不回地走過巷子,看著這個世上自己最親的人漸漸消失,到最後,滿眼的淚湧上來,將她麵前整個世界湮沒。

這個世上隻剩下了她一個人,落了一身的雪,坐在別人家的屋簷下。

就算是被丟棄在門口的東西,張堯佐也不打算撿回去。

第二日,奶奶錢氏帶著她踏過滿街的雪,走向皇宮。有位老宮人賈氏,年紀大了,要找一個義女在宮中養大,然後將來由義女供養她。

“這宮裏啊,是天底下頂繁華、頂高貴的地方。阿丫,你要是能進去,也是你前世積德行善,這輩子才能享福呢!”錢氏這樣對她說,接過了賈氏給她的銀子,揣在懷中,又捏了捏張清遠的臉頰,說,“乖乖的,以後她就是你娘。”

張清遠的目光從錢氏的身上轉到賈氏的身上。

昨日的雪,仿佛依然漸漸滲進她的身體,就像無數根針刺進她的肌膚一樣疼痛。但她真的很乖,朝賈氏叫了一聲:“阿娘。”

賈氏四十多歲,白皙豐腴,溫和平淡的一張笑臉。她牽起張清遠的手,帶她走進宮門。

雪依然在零星地下著,張清遠的腳步邁進去,終此一生,她再也沒有走出這個宮廷。

賈氏在宮中三十年,待人和和氣氣的,宮中上至太後,下至內侍,沒有人不認識她的。

她帶著張清遠往保慶殿中跑了幾趟,楊太妃便看到了這個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兒。楊太妃自己沒有孩子,便特別喜愛孩童,招手將她喚到麵前,問:“叫什麼名字呀?”

“我姓張,大家叫我阿丫。”

“阿丫,這名字可不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叫阿丫呢。”她笑著,抬頭看見一群內侍宮女簇擁著小皇帝過來,趕緊站起笑迎,“官家今日來得早。”

張清遠知道他就是那個剛登基的小皇帝了,趕緊依照賈氏說的,退避在旁邊行禮。

楊太妃一手拉住小皇帝,指著張清遠笑道:“你看看,這小姑娘比官家還小,可真懂禮數。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玩兒?”

旁邊內侍宮女都是賈氏熟悉的,此時自然一起笑道:“這可挺好的,自小服侍著,格外貼心些。”

張清遠倒有些呆呆的,不懂這天降的福分,隻盯著小皇帝看,看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怎麼就值得宮裏所有人簇擁著他。

而皇帝站在她麵前,垂眼瞥她一下,然後便扭過了頭去,說:“朕不喜歡小孩子。”

見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楊太妃掩口而笑,又說:“這孩子多可憐啊,連個名字都沒有,官家給起一個?”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落在閣內一盆正在開花的寒蘭上,說:“蘭花幽香清遠,就叫她清遠好了。”

張清遠趕緊按照大家的示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給小皇帝行跪拜禮:“多謝皇上賜名。”

然而,給她賜了名字的小皇帝,她後來就很少見到了。

那年冬天,她的養母賈氏一病不起,未到春天便已撒手人寰。她死後依例焚燒屍骨,被送出宮去埋葬。張清遠哭著送別阿娘,規規矩矩供了靈位,晨昏上香。賈氏的舊友都歎息,說賈氏也算命好,若沒有及時收了這義女,這一世隻能這麼孤零零地去了。

沒有了賈氏照拂,從此宮中她就是一個誰也不熟悉的九歲孤女。

她被分派去做佛堂守燈的宮女。佛堂就在保慶殿後,楊太妃虔誠,每日會來誦經。

佛前的那盞長明燈,自然是永遠不能滅的,還有堂中八盞落地千枝燭座,十六架地湧金蓮荷花盞,三十二掛龕中燈,全都要晝夜燃燒,不能熄滅。

與張清遠一起守燈燭的宮女名叫菡萏,她與楊太妃身邊的近侍交好,於是她守晝燈,張清遠守夜燈。

白日裏楊太妃來的時候,菡萏挑著燈焰,侍立太妃身邊;晚上夜深人靜,張清遠一夜一夜靜挑孤燈,無人得見。

有時候,晚上守夜實在太過寂寞,她隻能在寂靜無人的夜色中,走到殿外,側耳聽著暗夜的風聲。

甚至有一次,她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沿著內宮城的高牆一直走,走到隔絕內外宮城的那道大門處,才被侍衛們攔住,不許她再出去。

她悄悄趴在宮牆處的小窗上,看著外宮城。

比內宮所有殿宇都更為宏偉的五座大殿,在夜色中沉默地排列成一行,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夜深了,隻有一兩個偏殿內尚有燈火,那是各殿值夜的官吏,與她一樣守著孤燈。

她看見從儀元殿內走出兩個人,踏著滿地的銀輝並肩走下高殿,坐在台階之上。他們說著話,有時看著天空的月亮,有時看著宮殿影影綽綽的黑影,有時看著對方。

一個是穿著官服的男子,溫潤柔和,在此時的月光下,如同玉石一般淡淡生輝。一個是穿著件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沐浴在此時的星月之光下,整個人看起來清靈至極。

張清遠便跑到門口,對著阻攔她出去的侍衛揚起小臉,指著那個少女問:“為什麼我不可以出去,可她就可以呢?”

侍衛們看了那個已經走入黑暗中的少女一眼,臉上都露出奇異的表情。有一個揮手說:“小孩子懂什麼,沒看見她的衣服嗎?她不是宮裏人。”

她這才想起,那個少女穿的衣服果然不是宮裝,輕羅窄袖,應該是民間少女的裝束。

她眨眨眼,也不懂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可以和學士一起在殿內值夜。侍衛們又叫她回去,她也忽然想起來,走的時候好像開了一扇窗,怕殿內的油燈被風吹熄了,趕緊又提著那盞孤燈走回去。

走到佛堂內時,黎明破曉,長天欲曙。

她去窗台上捧進太妃用來承接露水的那隻玉盤。每一夜它都隻能凝聚出薄薄一層夜露,在清晨來臨時,她去收取來添在菩薩手中的淨瓶內。

靜靜盛在碗中的露水反射著朝霞的光彩,玉盤晶瑩剔透。她捧著盤子時,眼前忽然閃過星月之光下那個少女的模樣。

她在心裏想,是不是總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光彩四溢,照亮看見她的每一個人。

即使隻看過一眼,依然令人難忘。

二、暖雨晴風初破凍

她在佛堂守了四年燈。其實四年時光也是很容易過去的,張清遠覺得自己隻是靠在搖曳的燈光之中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一轉眼,就十三歲了。

長夜一直那麼長,涼風一直那麼涼。

燈火通明的佛堂內,永遠籠罩著蠟燭成灰時的那種氣息,一種壓抑而沉悶的,仿佛永遠看不到未來的氣味。

四年晝夜顛倒,不見天日,她身量漸高,卻始終是一身異常蒼白的皮膚和沒有血色的唇。能與她說一說話的,也隻有菡萏。在黃昏時她去禦膳房吃過飯,與菡萏交接時,菡萏總是說,你可真白啊,你看,我又曬黑了,最近的日頭可真烈呢;在清晨時菡萏過來與她交接,也會抱怨說,昨晚不知哪個宮女受了委屈,在宮牆下哭了一夜,吵得人睡不好。

菡萏就是活得這麼簡單又自我的人,不討喜,但人倒並不壞。

有一天黃昏時,張清遠到佛堂去替她,菡萏走出門了又拐回來,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袋子,從裏麵取了一小撮東西給她。

其實也沒什麼,隻是一把鬆仁糖。

“這可是官家給我的。”菡萏頗有點得意,炫耀地對她說,“雖然隻是宮中普通吃的糖,但是官家親手抓了給我,就不一樣了,對不對?”

張清遠十分不解地眨眨眼,看著她並不說話。

菡萏看到了她眼中的疑問,便又說:“是太妃讚我謹慎小心,護持著殿內燈燭。官家便隨手將桌上的糖抓了一把給我。”

說著,菡萏自己也覺得這東西官家可能都沒上過心,便揮揮手,說:“哎呀,總之是官家賞賜的呢,禦賜之物呢。”

菡萏走後,又隻剩她一人坐在殿中。

她聽著遠遠的宮漏聲,吃了一顆鬆仁糖,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味道。剩下最後一顆時,她想了想還是包起來了——

或許有一天,她能走出這宮廷。那時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拿出來對人炫耀說,這可是皇上賞賜的。

她給長明燈添了油,靜靜地望著燭火。在四下無人之時,她忽然覺得胸前一股灼熱的氣息滾過,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長明燈前,“噗”的一聲就吹滅了燈火。

周圍的數百盞燈火依然燃燒著,映得整間佛堂一片明澈。

她仰頭看著始終靜默無語,悲憫垂望世人的佛像,又覺得虛弱暈眩,無意義的遷怒。

默然拿過竹籌,她到旁邊的燈上取了火過來,又將長明燈點起。

跳動的光焰在她麵前燃燒著,她如往昔的一千多個暗夜一樣,在殿內徘徊著走來走去,走累了便坐在那裏,靜靜的,又是一夜。

張清遠就這樣一夜一夜燒去的少女時光,終於隨著菡萏長大而結束。與菡萏交好的那個內侍,回稟了太後,太後說可以自處。於是他們私下暗稱夫妻,一個四十多歲有權勢的宦官,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宮女,就這樣荒謬地結合在了一起。

菡萏很快就去了太後身邊,管著庫房鑰匙,成為宮女們豔羨的對象。而接替菡萏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叫張清遠姐姐。張清遠想了想,便讓她管下午與上半夜,自己管下半夜與上午,這樣,好歹都有半夜可睡。

楊太妃到佛堂時間不定,偶爾看見她,便說,這孩子怎麼如此蒼白,倒好像在佛祖麵前還虧待了她一樣。

張清遠隻含笑垂頭。楊太妃見她這副溫柔順婉的模樣,心中似乎想起一個人來,朝她看了又看,輕聲歎道:“可真像啊。”

張清遠不明所以,卻見楊太妃拿過佛前供的一瓶梅花,交給她說:“佛前供花,最是吉祥,你替我往太後那裏跑一趟,為她殿內添點顏色。”

張清遠抱著花瓶,沿著金水河一路行去。

半夜守燈,近日又天氣寒冷,她在河邊走著,覺得寒風侵襲,有點昏沉。

正在揉按著太陽穴時,後麵忽然傳來內侍們的聲音:“官家來了,速速避讓!”

她腳步一退,卻不防後麵是塊玲瓏石,腳被絆到,整個人跌在河邊,懷中還抱著那個花瓶,梅花卻早已落入了金水河中。

她大急,一邊朝皇帝斂衽行禮,一邊回頭看著被湍急水流衝走的那枝梅花。

那粉紅嬌豔的花瓣,已經在冰寒的水中散成了片片胭脂顏色。

有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說:“被衝走了,別看了。”

這聲音,尚帶著少年的稚嫩,溫柔而低緩,絕不是內侍那種尖銳曖昧的嗓音。

張清遠趕緊回頭,卻又不敢抬頭看他,隻低聲含糊道:“聖上。”

他沒有回應,越過她便往前走去。

張清遠低頭抱著花瓶站在那裏,想著那枝被河水卷走的花枝,擔憂著向來嚴苛的太後將會對自己的懲處,忽然之間,四年來所有的疲倦與抑鬱都湧上心頭。

她默然咬住自己的唇,眼中的淚珠卻無法噙住,一顆顆滾下來,打在衣襟上。鬆香色的衣裙上洇開一朵朵深黃色的圓暈,就像她八歲那年小雪那日,被突然而至的雪壓得枯敗的殘葉。

明明無聲無息,皇帝卻回頭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走回來,問:“落花流水,有什麼值得這麼傷心?”

她鼓足勇氣,低低說道:“這是……這是太妃讓我送給太後的,是佛前供花。如今我丟掉了花枝,我要如何……如何向太妃交代……”

她還未說完,便聽到一聲輕笑。

她如此擔憂害怕,揣度自己將會遇到的懲處,可於他,卻隻是隨意嗤笑,不以為意。

淚眼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讓她終於有勇氣抬起頭,隔著淚水看著麵前這位十八歲的少年。

他的唇畔露出一絲微彎弧度,清秀俊美的輪廓中,顯出一種正在蓬勃生長的凜冽生機,在這樣清肅寂靜的雪後皇宮之中,顯得異常耀眼。

他抬手將她懷中的花瓶拿過去,然後鬆開手指。

清脆的一聲斷響,花瓶直直跌在青石的地麵上,化為一地鋒利碎片,四散而飛。

他轉身離去,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你回去稟報母妃,說花瓶被朕不小心打破了,花枝也掉到水裏,請她再備一份給母後就是了。”

張清遠丟掉了當初菡萏給她的那顆鬆仁糖,鄭重地將一片花瓶的碎片放在了自己妝台的最下麵一層。

她已經十三歲,胭脂水粉和宮花都有份例。自那天開始,她才懂得去領取。她有了半天空閑,向同院的宮女薔薇學會了將宮裝的腰身改小,將下擺繡上自己喜歡的蘭花紋飾,學會了采集花朵曬幹後,做一個香囊佩在身上,會散發似有若無的香。

然而他不認識她。

偶爾他陪著太妃到佛堂,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也從其他人身上一掃而過,並沒有任何區別。她知道他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那一日落在金水河中的梅花,早已被水衝走,不曾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就像當初給她取了名字,轉過頭,就忘了。

皇宮裏有幾千個妙齡少女,繁花錦繡韶華無限之中,到底要如何才能讓一個人看到自己,對於十三歲的張清遠來說,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難題。

薔薇是家人犯罪之後,被籍沒入宮的。她在宮中管針線的柳氏手下,熬了十來年,也成了得力助手。

薔薇在飛針走線的時候,總是說一些宮裏的軼事與她消遣。有時候是今天見過的那個徐嬤嬤年輕時據說是個大美人,有時候是敖公公在宮外娶了個相好的青樓女子作夫人,有一次她說,清遠你知道不,宮裏有狐狸精呢。

張清遠頓時寒毛直豎,問:“什麼狐狸精?”

“是一個……”薔薇起身將門窗關上,然後與她坐在屋內,小聲地說,“是一個把聖上迷住了的狐狸精。”

她愕然看著薔薇,說不出話。

薔薇見她驚呆的模樣,更加得意,壓低的聲音也壓不住她眉飛色舞的神情:“宮裏防衛這麼嚴密,可那狐狸精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給聖上帶了奇奇怪怪的吃食。幸好太後見機快,前兩年就讓開封府將她鎮壓了!”

“開封府還能鎮壓狐狸精?”

“你不知道了吧,開封府是京城陽氣彙聚之地,那個狐狸精被抓住之後,送到天牢,立即就無處遁形了!”

“可……”張清遠還是忍不住問,“聖上怎麼會被狐狸精迷住呢?”

“當然是因為狐狸精姿容絕世,傾國傾城啊!”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張清遠也攬鏡自照,看看鏡中人的模樣。

蒼白的皮膚已經漸漸瑩潤起來了,枯黃的頭發也潤澤了,看起來,覺得自己長得挺好的——然而,自己都不相信姿容絕世、傾國傾城之類的詞語能用在自己身上。

或許,那天看見的,那個星月之光下清靈流轉的少女,會是受人喜歡的類型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把那個隻在九歲時見過一麵的少女記得那麼清楚,她隻想,會不會,有一天自己與某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那般可愛的模樣?

隻可惜這個宮廷中,唯一沒有的,大約就是她想要的。

她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呆呆地趴在那裏想,或許自己一輩子,一生,就是這樣了,無聲無息,和阿娘賈氏一樣化為白灰。

其實宮中也有喜歡她的人。有一次她去禦膳房時,主管禦膳的內侍都知叫住她,將一件衣服交給她說,脫線了,幫我縫補一下吧。

她拿回來一看,衣服裏麵還夾著一個錦囊。她補好送回去,都知將錦囊還給她說,這個不是我的,你收好。

回來後她拿著這個繡滿了寶相花的錦囊和薔薇商量。薔薇羨慕地說,內侍能做到都知,已經很不容易,他又管著禦膳房,那是實權人物了。若與他在一起,不比菡萏還好?

張清遠握著那個錦囊不吭聲。

那天守夜時,她伏在桌上,看著那個錦囊,像是看著自己往後的人生一樣,在燭光下顏色開始模糊,軟軟地捏在她的手中。

融化的蠟淚,暈開的血跡,無法言說的心事。

三、露冷風清無人處

她帶著那個錦囊,到禦膳房去找那位內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氣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歲,大家都說他待人很好。

她在無人之處,低頭將那個錦囊奉到他麵前。她不敢抬頭看他,隻說:“大人,這東西……或許是浣衣局的哪個人忘在衣服裏夾帶,大人可以讓人去問一問。”

都知盯著她許久,才抓過那個錦囊丟在牆角,說:“既不是你的,還問什麼,丟掉就是。”

她唯唯諾諾,忐忑地站著,直等到他離開那個僻靜無人處,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埋頭沮喪地從那角門出來,沿著道路慢慢走。

這荒僻無人的地方,牆角長了荊棘,也沒人打理。她提著裙角踩著青磚走出來時,看見皇帝隻帶了身邊的小宦官,從另一邊走過來。

真奇怪啊,宮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見到他第二麵。

他還是那種少年模樣,青蔥如春日熙陽,充滿蓬勃的生機,猶如後宮中萬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直到他的目光掃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過來,趕緊屈膝低頭,向他行禮。

他也並不在意,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輕微的“嗤”一聲,是她占了半個道路,讓他的衣裳下擺被道旁的荊棘勾住,撕扯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他身後的內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聲,跺腳說:“官家趕緊回去換吧,待會兒去到太後那裏,一看就又要訓斥奴婢們了。”

他不以為意地拉過下擺,隨意讓它垂著:“回去換也是遲了,你們不是一樣會被訓斥嗎?”

張清遠趕緊跪下來,說:“官家稍等。”

她懷中正揣著守佛堂時聊以消遣的針線,便趕緊拿出來,抽出針線,對了一下顏色,便跪在他的腳下,將他的下擺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