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應門的是照虹的嫂嫂,她本來一開門就打算狠狠數落小姑子一番,卻見到後麵跟隨的兩姐弟,於是僅僅輕聲責備道:“出去也不跟家裏打個招呼,你哥還以為我又怎麼你了呢。”
照虹對嫂嫂大致講述了一下,又介紹說:“這是城東閔老爺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婦人聽聞後一邊打量二人,一邊“哦”了一下。那聲音拉長了許多,頗為意味深長。
姐弟倆也未做停留,回絕了照虹挽留的好意,告辭走了。
照虹站在鋪子門口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月亮不知道何時縮了回去,夜色更加朦朧起來。她驀然回想起方才在月下,那個少年帶著倔強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不是孩子。”
其實這句話就是帶著萬分孩子氣的。想著想著,照虹臉上泛起笑容來。無論他從外表看來有著如何與年紀不相稱的老沉持重,甚至可以直呼姐姐的小名,但是在夏月跟前還是個孩子。
嫂嫂關門收拾鋪子的時候,忽然就歎了一聲:“原來那位就是閔家的小少爺,真是可惜了……”
照虹對於少年的事情格外留心,放下手中的凳子就問:“嫂子說什麼可惜了?”
“那個閔少爺呀,聽人說他是個聾子。不過剛才我倒沒怎麼看出來,別人說話他好像也聽得見似的,一問一答……”
至於後麵嫂嫂自言自語在說什麼,照虹已經沒有心思聽了。
難怪閔姑娘沒有在人群中叫他。
難怪那個齊先生喚他名字的時候他沒有聽見。
難怪他不喜多言。
難怪她會用那種很奇特的方式重複說話給他“聽”。
並非由於他對聲音後知後覺,也不是他個性淡漠,而是因為他根本就聽不見,隻能依靠讀別人的唇形來推斷說話內容。
照虹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凳子,呆在原地。
二
夏月走到巷尾,正要推開閔府後院的小門,偷偷地溜進去,伸手之際又回首對身側的少年道:“子瑾,你可要幫我。不然爹爹又要罰我抄書。”
子瑾眯起眼睛笑著點點頭。
此刻裏麵卻有人先於夏月把門打開,聽到了夏月的話後嘀咕著說:“小姐,反正你抄書都是少爺替你寫,你也沒什麼可著急的。”
夏月先是一驚,看到來開門的是貼身丫鬟荷香,便緊張地朝她後麵看去。
荷香知道她的意思,說道:“小姐放心吧,老爺出了門還沒回來呢。”
夏月眨了眨眼睛,“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爹爹說他要何時回來嗎?”
“這我可不知。”
結果快到子時也未見閔老爺回府。
哪知錦洛的天氣說變就變,傍晚隻起了點涼風,夜裏突然就一個雷從天上劈了下來,風聲大作。
雖未落雨,但是強風吹得窗戶嘎吱嘎吱的,拚命晃動。
夏月自己起來拴上窗栓子。她在夜裏眼力也是極好的,不用掌燈也看得很清楚,剛走了幾步卻聽見隔壁“哐啷”一聲響。
聲音從子瑾的屋子傳來,兩間房緊挨著,有什麼動靜她都極其留意,似乎是他把什麼東西打翻了。
於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門外,隻見裏麵漆黑一片,沒有亮光。門口有一根繩子,那繩子連著裏麵一個搖杆,隻要外麵一拉,書桌上一雙翅子就會咯吱咯吱地動,就算屋主背過身去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微風的流動。這本是夏月一時興起為他聽不見而專門做的小玩意兒。現下夏月在繩子麵前遲疑了一下便推門而入。
稍稍站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適應室內的黑暗,環視過去才發現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動的窗戶麵前,看著外頭,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幾步,就聽見子瑾喚道:“月兒?”
對於他居然發現了自己,夏月詫異了一下。從小就知道他沒有燈是很難看清任何東西的,所以就算睡著了屋裏的燈也要整夜亮著,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兒。
“月兒?”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確定,又喊了一聲。
夏月微笑著走到弟弟跟前,賊笑著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剛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隨即找來火折子把燈點上。
“我聽見動靜了,你跌著沒有?”
他搖頭。
夏月突然皺起眉毛,雙手捧住他的臉,湊到他麵前,微怒道:“以後不許隻點頭搖頭,‘嗯啊嗯’的,要說話,就算你覺得很辛苦,心裏萬般不情願也要說話。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費了?娘泉下有知也會生氣,明白嗎?”
他還是習慣性地開始點頭,頭剛剛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錯了,心虛地抬眼,正好碰上夏月無奈的目光。
四眼相對,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一見齊先生就變得能說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這樣,難道我真沒有齊先生討人喜歡?”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過去。
“上次聽齊先生說你居然可以贏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沒聽他是否答應,一麵說一麵就去取來棋盤與棋盒,一一擺好,又使喚著弟弟將屋子裏的燈盡數點上。
剛坐下才落幾子,夏月盯著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現在想想照虹的話也不無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兩個人相像的話。
子瑾的手原本擱在紫藤盒子裏,輕輕地觸著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麵。聽到夏月的這番話,有些許複雜的神色在柔和的臉上一閃而過。
他垂下頭去,淡淡道:“我哪裏比得過先生。”他不善言談,一旦多說便要停頓片刻,想一想繼續道,“月兒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將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邊:“怎麼不記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將齊安請到家中來,懇請他把子瑾收入門下的事情。
她與娘一回家,繞過園子的時候,就見到爹爹與一個青年坐在涼亭中對弈。青年大約雙十年紀,臉上的青澀很難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東域的第一才子——齊安。
不過一切疑惑卻於他在青石棋盤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挺直的背,堅定的眼神,還有拈子落下的那種優雅且自信的姿態,一瞬間她覺得心靜了下來。
再看恭敬地側立於棋局旁的子瑾,與自己一樣。
如此一個麵容平淡的男子,舉手投足卻讓人又覺得他那麼好看。
子瑾撥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嘩啦”一聲。
“後來先生知我不能聞聲,便起身拿起紙筆寫了一句話問我。”
“什麼話?”
夏月略微吃驚,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想來大概是她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
“何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這麼老古板的問題怎麼問到一個孩子身上了。”
卻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這番話,他將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語。
風小了,隨之傳來的是雨落在屋頂瓦片上的響聲,先是有節奏的清脆叮咚,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密,變成了一種轟鳴。
他嗅到濕潤的氣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麵而來,他喜悅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夏月撐著下巴有些犯困了:“剛才你怎麼知道我會捉弄你的?”
他自然沒有聽見,於是夏月蒙住一盞燈的燈罩,頓時光線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轉過身來,看著夏月。她放開燈罩子又把話重複了一次,子瑾聞言微笑道:“這家裏,除了你還有誰,而且你身上有……”話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夏月周圍的燈點得亮極了,適才他在燈下沒有發現,如今從這邊的暗處看去,夏月隻穿了件貼身的紗衣,燭光透過來,照得裏麵的身段若隱若現。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麼味兒?”夏月抬起袖子嗅了嗅。
她這一抬手,讓胸部曲線更加明顯。
子瑾臉上一紅,別過臉去:“怎麼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來了。”
“我這不是著急嗎?”夏月說著站起來,準備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著,我去取。”說著端了盞燈就大步出屋,那種速度幾乎是奪門而出。
半晌之後他才拿著衣裳回來。
彼時,夏月已經伏在桌案上睡著了。任憑這般也不是辦法,子瑾隻好將她抱起來,輕輕擱在床上,掖好被子。轉身看到棋盤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爾還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來,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裏,隨即又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坐回桌邊。
一清早閔老爺便讓荷香來找倆人過去,說是一個名醫正好路過錦洛,於是叫府裏的楚仲領姐弟倆去求醫。
那個叫作劉昰的老頭子,一手診脈一手撚著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幾根胡須,半天才問:“這耳疾不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吧?”
“對,公子九歲的時候害了風寒,高燒過後就聽不見了。”楚仲在旁邊頷首道。
“九歲?難怪還能把話說得像那麼回事,不過也費了不少心思吧。”劉昰繼續撚胡子點頭。
“還虧得我家夫人和老爺有耐心,費盡心力。”楚仲回答。
劉老頭子不悅地看了楚仲一眼,吹胡子訕訕道:“是你診病還是他診病,讓他自己答,不行嗎?”
楚仲臉色猛然漲得通紅,尷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著嘴,強忍住笑意:“你這老大夫,好刁鑽,誰答還不是一樣。給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話,能治還是不能?”
劉昰斜著眼睛瞅著夏月,板起麵孔道:“我看你這丫頭才更刁鑽。這麼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說清楚的。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問道:“怎麼說?”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師叔,他精通銀針刺穴之道,對於這位公子的疾病用針灸最為恰當。而且我曾經見他治愈過此類病症。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