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的大雁像烏雲似的一片連著一片從頭頂上掠過的時候,浩浩蕩蕩的秋風正在穿越燕山深處那高高低低的山梁。在大雁焦慮又恐慌的啼鳴聲中,我想起前半生在後宮度過的那些莽莽蒼蒼的日子,心境也如同頭頂上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一樣悲愴又蒼涼。現在回過頭來眺望,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其實就如同一隻巨大的馬蜂巢,無數密密麻麻的宮女嬪妃就如同馬蜂一樣圍繞著蜂王在蠕動。它其實也是一個碩大的螞蟻穴,無數灰衣黑衫的太監宦官就像螞蟻一樣圍繞著蟻後在轉悠。我曾經是其中的一隻馬蜂或者螞蟻,但我不像馬蜂或螞蟻那樣嗡嗡嚶嚶、渾渾噩噩,與之相反,我在宮中的日子步步驚心、步步驚魂。時隔多年以後在燕山深處這塊名叫桃花坡的山梁上我還是難以置信,我這個看上去柔弱羞怯的小女子,當年是以怎樣的膽略和勇氣在後宮奶子府度過了口蜜腹劍、你死我活的十載時光?我其實並非花容月貌步步蓮花的嬪妃,我隻是奶子府普通的奶媽。雖然我也明眸皓齒、笑靨如花,但我就是一名奶媽。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在我身後其實有一個精心設置的騙局,包括我的身世也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驚天秘密!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讓我慢慢回憶吧——這冗長紊亂的回憶應該從何處說起?還是從恩宗三年開始吧,我就是在那年秋天入宮的,那一天正是遍地菊花、大雁南飛的九月初九。
我記得非常清楚,入宮的那年是明恩宗三年,也是這樣一個芒草吐絮冷風颯颯的秋天,浩浩蕩蕩的秋風正在穿越燕山深處那道道山梁。後來聽奶子府的穩婆說,那年立秋之後宮中怪事連連:先是杆子房裏那根供奉了幾百年的木杆子突然倒塌,砸死了一個正準備往杆子上掛鮮肉的小太監,據說死了半天竟然無人知道,被等著吃肉的貓頭鷹活活啄掉兩隻眼珠子。這裏要特地說一說杆子房這根紫槐木製成的高高的杆子:傳說先祖剛剛起兵不久,某日率兵穿過一處山坡,突然發現山坡下正有一支元軍在搜山,先祖無處躲藏隻好率兵閃進坡上一處茂密的槐樹林。林子裏靜悄悄的,一地槐花飄落如雪。此時元軍正滾滾而來,剛要接近槐樹林時樹林中卻驚飛起無數貓頭鷹,一聲聲怪叫著離去,鷹糞像雨點一樣落下來,落在元軍頭上臉上。元軍小頭目抬頭看了看天空密密麻麻的貓頭鷹,說:“是被我們驚飛而起,看來林子裏沒有人。從這裏兵分兩路一前一後給我繼續搜山,一隻山雞一隻野兔也不要放過。”
看著元軍像洪水一樣順著山坡漫去,先祖馬上命令部下跪地向天空盤旋的貓頭鷹焚香磕頭。這貓頭鷹太過神奇,他率兵進入槐樹林子時它們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元軍剛一接近樹林它們就群飛而起鷹糞如雨,驅走了元軍。在他看來這裏的槐樹是神樹,貓頭鷹是神鳥,是它們救了他一命。後來先祖果然坐了龍廷,他將貓頭鷹當作神鳥供奉起來,特地派人來到這片槐樹林,砍伐了一棵大槐樹製成槐樹杆子供奉在宮中,每天派太監在杆子上供上鮮肉讓貓頭鷹來吃,這成了後世紫禁城一項傳統沿襲至今。現在,供奉了幾百年的神木竟然倒塌還砸死了一個太監,此事實在詭異。宮中陰陽師張天師在寶鈔司後麵的靈台看了天象,認為有妖孽現身,是不祥之兆。宮女們一時嚇得花容失色,往日燈火通明遊人如織的太液池青天白日也是空無一人,連個鬼影子也看不見。
張天師的預言終於在三天之後應驗,五歲的小皇上朱春山突然拒絕吃奶,口吐白沫奄奄一息,這可把奶子府負責的大奶媽大金子嚇得手腳冰涼。這裏要詳細說一說紫禁城裏的奶子府。在宮中除了八局十二監之外,還有數不清的司、房、廠、庫等機關,什麼寶鈔司、惜薪司、鍾鼓司、鷹房司、鴿子房、西花房、彈子房等,這奶子府和內務府一樣也是服務後宮的機關之一。我入宮以後才知道,奶子府裏有一百二十多個乳房飽滿奶水充盈的奶媽,哺育著宮中數不勝數的皇子龍孫。除了奶子府裏一百二十多個奶媽外,在東安門外裱畫廊還有一個偌大的後備部門:奶子房。奶子房裏住著更多的奶媽,她們是奶子府的替補隊員。一旦奶子府奶媽不夠,她們馬上就替補上場進入奶子府。就如同宮中的皇子龍孫要分出等級序列一樣,奶子府奶子房的奶媽們也分成不同等級,服務不同等級的皇家貴族。這名叫大金子的奶媽奶水特別出色,濃純如脂白淨似雪,所以奶子府大總管錢大媽媽就安排她哺育小皇上,一直以來平安無事,進入秋天卻出了意外。這天大金子跟著錢大媽媽準時出現在乾清宮時,剛剛起床的小皇上卻昏昏欲睡,麵對大金子雪白豐腴的乳房看也不看一眼。大金子昨晚飽食一頓蓮藕燉豬蹄,還添加了大量發奶的六葉草,乳房乳汁多得像個裝滿了水的皮囊,憋得她十分難受。在錢大媽媽的幫助下將碧玉奶嘴緩緩放入朱春山嘴裏,小皇上病貓似的叫了一聲,聲音喑啞似啼似哭,然後他扭開頭嗡嗡嚶嚶地哭起來,小臉蠟黃如紙,雙眼微眯,似乎即將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