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唯一一個要感激終生的人就是馬背生,也不知道我是從哪裏修來的福分讓他對我始終無怨無悔。在他眼裏他自己是不存在的,他的眼裏隻有我和馬銀環。其實他很少對我表白,他隻是在不經意間用最腳踏實地的行動暗示我,我都選擇視而不見。我名義上是他的嫂子,他是我的小叔子,我無法接受這種有違人倫的關係。退一萬步說男女之情對我來說太過奢侈,在靠山莊我全力以赴麵對艱難的生存,在宮中我整天麵對的是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宮鬥,我一心一意隻想弄清家族秘密。我知道他對我有情,但在我看來不過是未婚男子時刻泛濫成災的多情罷了,隨著我的堅拒和時間的推移,一切會慢慢淡化到無。我知道楊白桃一直暗戀他,即便在成親後也不改初衷。我其實一直撮合他與楊白桃在一起,但是他始終搪塞。黑娃受到錦衣衛的通緝一夜失蹤,我不忍讓楊白桃就這麼沒臉沒麵地回家,那樣靠山莊人的唾沫也會將她活活淹死。我的安排是反正黑娃已經出逃生死不知,不可能重回宮中,楊白桃先在馬背生的煎餅鋪子避一避風頭,風頭過去人們慢慢淡忘這件事時我再尋找機會安排她重回宮中。我還沒來得及將事情告訴馬背生,災禍卻接二連三降臨到我和楊白桃身上。
楊白桃自殺那天從一大早開始就風狂雨猛,我在乾清宮陪小皇上玩,看到院子裏春夏鵑、錦帶花、八仙花、金雀花和百枝蓮吹得滿地都是。日日進出乾清宮不曾記得宮中有這樣的花,這些花應該種植在太液池上釣魚島或瓊華島上,被風吹到乾清宮裏來可見這風有多大。小皇上要打傘去外麵玩,雨水漫溢,我拿起油了桐油的釘鞋換上,卻發現釘鞋裏有一張折成田字草形狀的黃表紙。我的心一下子就怦怦跳動起來,久不露麵的那個人又浮出水麵。我將字條重新放到釘鞋裏,牽著小皇上來到乾清宮外,宋玉和耿謙和輪換著在後麵撐著華蓋。雨中的一切都讓小皇上好奇,他追逐一隻翅膀沾了雨水的蝴蝶,又去草地上捉一隻七星瓢蟲。一行人終於來到建極殿廊簷下,我坐在一旁看小皇上與宋玉在一起打鬧,範穩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穩婆不經批準不能接近皇上,我走到她麵前用眼光詢問她有什麼事。她看到我走來一言不發地脫下我的釘鞋,準確地從鞋裏拿出那個田字草形狀的字條,展開後突然握在手心裏:“你不能去,絕對不要和這個人接頭,絕對不能去。”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那一刻堅定執著的目光完全不是平日裏猥瑣不堪的範穩婆,也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範穩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範穩婆,這個陌生的範穩婆也許才是真實的範穩婆。我不知道她怎麼就知道我鞋裏有那個紙條,她也不看我,目光越過我頭頂投向籠罩在雨霧中的中極殿、皇極殿、皇極門和午門層層疊疊的金頂,對我說:“哪兒也不要去,誰也不要見,還睡在你老地方,但是一定要睡在床下,更不要回到李府。聽我的話一定要睡在床底下,聽我範穩婆的話絕不會有錯。”
範穩婆果然神機妙算,那天晚上月光如水一樣流瀉,我因為有事就住在奶子府。我將絲綿襖褲放在被子下麵偽裝成人的模樣,然後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抬頭看著明瓦上的月亮。乳白色的月亮就像奶子府裏奶媽們飽滿圓潤的乳房一樣,流瀉的月光在紫禁城彌漫也如同奶媽們的乳汁。後來我在月光中昏昏欲睡,最後一刻我鑽到了床底下,這個時候我反倒清醒了沒有一點睡意。月亮已經西斜,最後月光完全消失,隻剩下一片寶藍色的天空。房舍裏漆黑一片,突然就傳來明瓦掉落到棉被上的聲音,緊接著床板發出五六聲悶悶的聲響,是五六支利箭射在床上,甚至有一支箭頭穿過床鋪直插床底,我要是睡在床上將必死無疑。這時候紫禁城夜深如墨,萬籟俱靜,遠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悠長悠長的雞啼,更多的雞啼很快此起彼伏,這些都是禦膳房準備宰殺的雞。我算了算時間認為尚早就悄悄起身離開房舍往範穩婆那邊走,剛剛推開門就被人攔住,看他舉起了刀我往後倒退了幾步一跤摔倒,就見牆頭上滿滿一馬桶屎尿當頭澆下。操刀人一聲慘叫我拔腿就逃,黑暗中有人拉住我的手一路狂奔,那雙溫暖蒼老的手我知道就是範穩婆。後來我才知道楊白桃就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服毒自殺,她服下了大量的烏香。楊白桃的起與落與韋忠賢權勢的得與失唇齒相依,我現在在燕山深處的桃花坡上回首往事才驀然明白:宮中其實是沒有對與錯,你死我活拚爭的背後永遠隻有皇權,皇權在這裏就是利益,為了利益仇人可以握手言歡親人可以舉刀相向。扯遠了,這時候其實黎明已經來臨,我正在奶子府接受東廠的調查,外麵悠長嘹亮的雞啼一聲接一聲,越來越多的雞加入這場黎明前的大合唱。那些雞不知道死期將至,狂歡似的發出一陣高似一陣的歌唱。最終太醫將楊白桃救過來,我認定此時她最好的去處就是馬背生的煎餅鋪子,就親自將癱軟得像一攤爛泥似的楊白桃送到煎餅鋪。馬背生已經得知我昨晚的經曆,他掃了楊白桃一眼然後說:“我料定的結局就是如此,你如果不想讓銀環成為孤兒,你就從此留在煎餅鋪子裏。”我果斷地搖搖頭,狠下心看也不看他就離開了煎餅鋪子。他在後麵叫了我一聲然後衝上來拉住我,我對他說:“我把楊白桃托付給你,不管她做過什麼她都曾經愛過你到今天仍然愛著你。至於我,就是這個命,你讓我去完成我的使命。”他大概看我去意已決,就讓我離開,然後細心照顧著楊白桃一直到半個月後她漸漸康複。這時候楊白桃何去何從擺在他麵前,那是一天的生意結束之後,幾個雇工沉沉睡去,一盞細脖油燈掛在屋梁上,燈芯兒吐出豆大的燈焰。楊白桃用手在桌上撫摸著木頭紋路,她的臉色在燈下有一層朦朧的光暈。馬背生過了許久才開口:“也不知道黑娃逃到哪個天涯海角,也不知道他還回不回來。”楊白桃說:“他不回來就當他死了,他回來也是個死罪,橫豎就是一個死,不如死在外頭。”馬背生說:“這個煎餅鋪子隻要你願意你來做。”楊白桃說:“你的煎餅鋪子為何要我來做?”其實她心裏想的是我們兩個聯手來做。馬背生過了一會兒卻這樣說:“我還是想進宮去。”楊白桃一驚:“你進宮?你進宮做什麼?”她突然間明白了:“哦,你心心念念想著要和顏如月在一起。但是你不想想,你怎麼能進宮?”馬背生說:“我怎麼不能進宮?隻要我願意做太監我隨時就能進宮。”楊白桃一時目瞪口呆。楊白桃後來將這件事告訴我時我內心狂飆突起,我對楊白桃說:“隨他去,那是他的選擇。”那天我身披雲絲披風,一身薄荷色柔絹曳地宮裙把我襯托得如同一個貴婦人,我有點不可一世地從奶子府中款款走過,我對自己的形象非常滿意,或者說我對自己的人生非常滿意。我要換一種活法,要重新開始另外一種人生,我再不要乞求他人,我要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