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疑竇叢生(1 / 3)

範穩婆的話我隻是怔怔地聽著然後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在宮中多年我見慣了毒辣殘忍聽慣了譫言妄語,我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我也練就了本領,那是好生了得的本領:我能從別人的言辭中辨別出誰真誰假。範穩婆口若懸河地說著,我隻將她的話當成耳旁風,內心狂飆巨瀾表麵卻風平浪靜,一如往常一樣安排著乾清宮和奶子府的一切煩瑣雜務。我那天心情不錯,穿一身繡滿了海棠花的緙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下擺有一圈細細小小的並蒂蓮,紫色的小花令我歡喜。我轉身不再聽範穩婆嘮叨,吩咐春明幫我去叫來了碧桃。範穩婆大概在她心裏還是有意無意地把我當成她一手安排進宮的那個時常手足無措的靠山莊鄉下女子,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個小女子在深宮中已經生活了十載時光,她現在已經成為連娘娘也要給三分麵子的奶子府大總管、戴聖夫人。範穩婆朝我的背影投來仇恨的、毒辣的目光被我回頭無意中看到,她在一秒鍾之內換上了讓人憐憫的蒼老空洞的目光。這種熟悉的目光我根本不相信是她的,她的目光應該就是仇恨的毒辣的,那才真實無疑地反映了她的內心世界。我裝作沒有看見,然後將一套布滿粉色荷花和荷箭的藕絲琵琶衿上裳送給了碧桃。碧桃有點受寵若驚,捧著衣裳不知所措。我對她說:“快穿上快穿上,是我送你的,給你壓壓驚。”

碧桃幾天前的晚上幫我到花燈西街買了兩隻琵琶扣。找遍了宮中尚衣監各色各樣的盤扣一應俱全,有桃心扣、蝴蝶扣、蘭花扣、金魚扣、梅花扣、胭脂扣,就是沒有我心心念念的琵琶扣,我派碧桃到花燈西街裁縫鋪子去購買,沒想到她在歸來的路上竟然被一個土豪的家丁偽裝成生病的老人誆騙她扶他回家。要不說碧桃就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孩子,她真的相信了那個裝病的家丁,扶著他一步三搖地來到土豪家。一進門家丁反身閂上門,活蹦亂跳地朝廳堂內大聲高喊:“老爺,快來看呀,我給你買來了一個小美人。”穿得花團錦簇的老爺踱步出來,一看到碧桃馬上露出色眯眯的微笑:“啊,我的幹女兒,我的心心肉肉,爹爹想死了,想死了。”他滿屋滿院追逐著碧桃,碧桃滿屋滿院逃跑。老爺追得氣喘籲籲卻始終追不上碧桃,家丁有心要幫老爺的忙卻被老爺嗬斥住:“不準嚇了我的幹女兒。”最後碧桃誤入了一個死巷道被老爺活捉,老爺色眯眯大笑著死不撒手,騰出一隻手就要脫碧桃的衣裳。碧桃嚇得號啕大哭,又抽不出手,突然倒地打滾耍賴:“放開我呀放開我呀,你不放手我叫我娘啦?娘啊娘哎,娘啊娘哎——”她完全一副孩子做派,在地上滾來滾去亂蹬亂踢把老爺嚇住了。碧桃趁機跳起來往外走,一邊揉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哭著:“我告訴我娘去,我告訴我娘去。娘啊娘哎!”老爺和家丁麵麵相覷,家丁說:“她還是個孩子呀?”老爺眼睛一瞪:“你吃屎啦還是喝尿啦?讓你出去幫我買個美人你拐進來一個找娘的小女孩子,小女孩子叫我怎麼下得了手?我還得哄她吃飯哄她睡覺,這成什麼事呀?還不快開門放她出去。”碧桃逃出老爺家門腳不沾地逃回到宮中,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給我聽。我也聽得心驚肉跳,心裏有一萬個對不起想對碧桃說,這一件藕絲琵琶衿上裳當然無法彌補我對碧桃的深深歉意,來日方長,我一輩子都會把碧桃當親妹妹來對待。我幫碧桃換上我送給她的衣裳,就看到李連城悶悶不樂地坐在乾清宮廊簷下。朱春山這幾天身體不適,正在休息。耿謙和婉言阻止李連城進入,李連城略略坐了片刻,還是控製不住進了乾清宮。這時候耿謙和袖著雙手過來訥訥地對我說:“想必夫人應該也知道,這宮裏的事我們下人也不好多說。但是宮中人多嘴雜,夫人與李大人又走得近,別給他人留下話柄好嚼舌根。夫人應該聽到閑雜人言,說此次李大人回宮,其實不是他果斷機智使計謀逃出大金國,而是與人家大金暗中達成協議回國,所謂用計脫險就是一個幌子。大金的看守假裝追趕然後任他脫逃,不過就是故意演戲給世人看,其實李大人早已叛變投敵,人人都說李大人是個危險人物,夫人心裏有數才是。”我向耿謙和躬身致謝,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太監深得我心,他表麵的木訥與質樸背後其實心懷善良與悲憫。誰也不知道他多年來一直默默地愛著我,最後在玉碎宮傾的關鍵時刻竟然救我於水火之中,這份大愛讓我在多年以後想起來仍然涕淚交加。當然他數落李連城的不是是刻意撇清自己,其實他是李敬堂的人,安插在乾清宮是為了在我之外再給朱春山多加一層保護。我一向認定人心是黑暗的人性也是黑暗的,紫禁城漆黑一團順天府當然更是黑暗無邊。但是馬背生與耿謙和的出現讓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看到一抹亮色,好像黎明前的熹微晨光。我謝過了他,但是我絕不會和李連城斷交,隻是叮囑李連城與我和朱春山保持一點距離。這對他來說並不困難,他長期在宮中要害部門錦衣衛負責,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讓他困惑不安的是,皇上朱春山一直對他若即若離。自從他從大金國回宮後他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一職一直沒有恢複,這一職位由一位從京軍調來的提督馬易初接任。李連城在大金國被囚禁的這些年裏,錦衣衛都指揮使一直由李敬堂兼任,但是娘娘認為錦衣衛權力過大,她加強對東廠的統領,指示東廠對錦衣衛嚴加監督,並有計劃在宮中度過這段非常時期之後,讓東廠取代錦衣衛,這一點在朱春山長大成為皇上之後得到進一步確認。事實上這些年的錦衣衛在李連城離開之後一直處於無為狀態,李連城回宮後宮中對他暫時也沒有明確安排,朱春山隻是讓他休息休息,先養好身體再說。李連城心急如焚卻沒有一點辦法,他隻好日日待在乾清宮接近朱春山。他會拿起他的手看他手指上的指紋,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來相同的指紋早就暗示了他:他和朱春山是一對父子。但是他繼而又疑惑起來:他李連城與我顏如月一模一樣的指紋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與我有什麼血緣上的聯係?這個念頭他向我提問過一次,我馬上翻臉。他刀削斧砍般的臉仍然令人著迷,我卻在心裏叮囑自己:暫時冷落他,他現在是個危險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