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選
崔嬤嬤前腳才踏出秀門,便聽見二小姐如寶號啕的哭聲,暗想著能有力氣號哭應該也無大礙了,便喚了夫人近前服侍的丫頭翠欣:“好好聽著動靜,夫人喚你再進去。”
翠欣乖覺,自然明白崔嬤嬤的用意:“嬤嬤放心,翠欣必然好好聽著夫人的吩咐。”翠欣會心一笑,崔嬤嬤這才安心地離去。
善慶送走了嘉親王和貝勒爺,才與朱珪交心:“今日之事,托賴大人周全,才不至於紕漏。”
朱珪和善而笑,略微耷拉下的眼皮更是隨著雙眼含笑而彎曲:“你我乃八拜之交,這般客氣作甚?況且老夫也瞧出,嘉親王很是滿意……”
“滿意”一詞才出口,善慶的笑意便漾起在嘴角:“但願如此,但願如此!”言罷,二人朗聲大笑。
笑罷,朱珪淡然開口,眉宇間添了一抹隱憂:“宮裏的局勢尚且明朗,主事安心就是,隻待落定之日。”眉眼間似有十足的把握。
善慶見朱珪信念堅定,也料到新皇登基的時日不遠了,謙和而略帶討好道:“之後的事,還望朱大人……”
朱珪含笑,不住頷首:“老夫心中有數。”
隨即朱珪道別,善慶送朱珪上輦車,才轉身回府。“去傳崔嬤嬤來。”方才一臉的笑意突然散盡,善慶的臉上隱隱透射出威嚴。身旁的小廝不敢耽擱,應了“是”便撒腿而去。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崔嬤嬤到了老爺平日裏處理公事的書房,隻在壽庭閣東側。
“老爺。”崔嬤嬤輕喚了一聲,見善慶臉色並不好看,心知是因何故,也不待善慶開口,便自行陳述,“夫人在大小姐洗麵的水中動了手腳,又不允小廝劃木舟供大小姐使用……”
“這些自不必再說,如玥聰慧,這點伎倆也揉不進她的眼。我傳你來,是要問之後的事。”善慶的聲音如同檀香,騰騰嫋嫋地飄散開來,卻有一股子震懾人心的威力,沉甸甸地壓在崔嬤嬤身上一樣,令她惶恐不安。
“老爺,二小姐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麵頰上還沾著華蘭池的浮藻……”崔嬤嬤不敢說得過於直白,含了半句話在口中。
善慶捋了捋胡子,半晌才開口:“你是越來越會辦事了。”這句話說得不鹹不淡、不輕不重,崔嬤嬤實在聽不出深淺,一時間也不知老爺到底是在誇獎,還是在責備。她垂著頭,然然可可道:“老爺恕罪,是老奴失察了。”
“拿著夫人給的賞,自然要為夫人擔事兒,可是崔嬤嬤,你別忘了,誰才是你正經的主子,你這個掌事怎麼幹下去才能長久?貪心不足蛇吞象,當心兩頭都撈不著好。”善慶的語氣略微凝重,神情稍稍一滯,崔嬤嬤便唬得雙膝發軟,怯生生跪了下去。
“老奴明白,請老爺安心。到什麼時候,大小姐都是老奴正經的主子,老奴絕無二心。”崔嬤嬤許久沒見善慶這樣動怒,想來也是自己這一陣兒太過於掉以輕心了。夾在那拉氏與大小姐之間過活本就不易,隻怕以後的日子勢必要如履薄冰了。
“去吧。”善慶不願再多說什麼,與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為佳,說多了反而失了身份。崔嬤嬤心頭一喜,麵上隻諾諾:“謝老爺。”
一方麵要兼顧朝廷上的事,一方麵還要顧及家裏的一團亂麻,善慶雖方至不惑之年,也難免力不從心。騰升滿室的檀香嫋嫋撩人,獨特的沉香果然有凝神靜心之效。
靜坐片刻,忽聽門外那拉氏驕縱的聲音如一陣疾風迅雨,阻擋不及地闖了進來。
“老爺,難為您還有這樣的心思躲在這裏靜心品茗!”那拉氏隨風而入,掀動了桌上的幾頁書紙,複又徐徐合上。
善慶沒有睜眼,隻待她開口繼續說下去。
“您的掌上明珠險些把我的如寶溺死在華蘭池,您也不聞不問,難道隻有如玥寶貝,我的如寶就該死麼?”那拉氏先是理直氣壯,隨後又哀哀戚戚,見善慶一臉的不屑,索性號啕大哭起來,“您怎能這樣狠心,我不管,無論如何老爺必須給我們娘兒倆一個交代,還我可憐的如寶一個公道。”
那拉氏哭聲震天,令人不勝其煩。善慶隻覺得兩耳聒噪不堪,遂定了定心神,道:“那拉氏乃滿族的大氏族,至明末,有所分化,而你的家族葉赫那拉氏也是榮耀顯赫的氏族。聖祖的惠妃、康熙爺的忠臣納蘭明珠,皆是出自此係。”
頓了頓,善慶又道:“我尊你為夫人,也正是此由。希望你秉持公正,持重持家,承襲那拉氏榮耀的身份與貴重的品質,卻不想你這樣不知深淺。”
“怎麼會?”那拉氏滿麵淚痕,沮喪不已,“老爺,您心裏隻有先夫人,隻有如玥。我與如寶,何曾被您擱在心上?”
那拉氏說得一點兒沒錯,善慶本就是念舊情之人,更何況那會兒年輕,不曾有一官半職,如玥的額娘博爾濟吉特氏薰婇便嫁與了他。少年夫妻是何等的情分,執子之手隻願偕老,豈是旁人能夠取代的。
“你知道就好。”善慶硬生生的語氣,頂回那拉氏的話,“如玥是鈕鈷祿氏的金枝玉葉,更是我善慶嫡出的女兒,也隻有她才是入宮伴駕的最佳人選。”
他睜開雙眼,平靜地與那拉氏對望:“所以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自己要有分寸。”
“老爺,您……”那拉氏被他戧得說不出話來,隻顧著垂淚。
善慶不忍,終歸如寶也是自己的女兒:“如寶心思太過於淺顯,且有你這樣急功近利、無所不用其極的額娘教導,隻怕入了宮三五日就會被撂出宮來。慢說是恩寵,性命能保住已經是萬幸了。你自去想個明白吧!此外,昔日之事,你心中也清白,如寶何以如此畏懼,你這個做額娘的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拉氏一個激靈,紅腫的雙眼愕然瞪大,哆嗦著唇卻不敢分辯。
“往事已矣,我也不欲深究,如今你還要照顧如寶,府上上下的事,暫時交給如玥來打理。”善慶的口氣不容置疑,那拉氏除了哭泣,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本是一心想著為如寶討回公道,誰知老爺竟偏私如玥到了這樣的程度,那拉氏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春苑外,繪欣一溜煙地跑進來:“小姐,不好了,夫人正往咱們這兒走呢!”連珠炮似的不住嘴道,“您快想想辦法啊,想必夫人已經在老爺麵前告了您一狀。這可怎麼是好?要不,您先回內寢躲躲?”
“住口,小姐麵前豈可這樣大呼小叫的。”如玥未開口,沛雙已經喝止了繪欣,“小姐隻是讓你去瞧瞧何人來,其他的事,你休要多言。這樣叫叫嚷嚷的失了體統。”
繪欣是跟在沛雙身邊侍奉如玥的小丫頭,方過十一歲,沉不住氣也是有的。如玥並未惱她,隻柔聲吩咐:“去敞開了院門,由著她來。本小姐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
沛雙輕盈施禮,笑容可掬:“是,小姐。”
走進內堂,那拉氏便覺得氣氛有些不同尋常。如玥端身坐在堂上,正剝著一粒一粒渾圓的青蓮子,麵前敞口的半淺錦鯉銀鱗盤中已經盛了不少。身旁也隻有沛雙與繪欣陪著,連守在苑外的小廝也不見一名。
隻是不知為什麼,那拉氏分明覺得心虛得厲害,如玥不作聲,她的氣焰隻壓在心頭,難以立時發作。默立了一會兒,氣氛愈僵,唯獨彌漫了一室的蓮子香,幽幽清新四溢。
沛雙見那拉氏不敢妄言,隻好先開口:“難得夫人有空,駕臨春苑,繪欣還不快搬來椅子讓夫人歇歇腳,當心怠慢了,又落人口實。”
那拉氏原本心虛,這會兒聽見沛雙挑釁的言語,憋在肚子裏的氣一躥而上,恨惱道:“區區一個侍婢,也敢這樣多嘴,真不知你家小姐平日裏是怎麼調教的。”
話是衝著沛雙去的,眼神卻剜過如玥的麵龐。那拉氏並不預備坐下細說,她也沒那個工夫磨叨,徑直走上前去,正立在如玥麵前。
“我是你的嫡母,是主事府的夫人,你身為小姐愛答不理的,全然沒有一點兒規矩,也難怪手底下的蹄子一個個牙尖嘴利,沒有半點德行。真不知道昔日你額娘是怎麼調教出你這樣的潑女!”
那拉氏高高地仰起頭,一副恃強淩弱的樣子,好似眾人都必須為她的威嚴而傾倒,都必須遵從她的權勢。
如玥旁若無人,氣勢斂得這樣好,既沉穩又鎮定,看不出一絲心緒外泄,就這樣自顧自地垂首剝弄著蓮子。才剝去青殼兒的蓮子滑溜溜的,掉進盤中發出叮當的脆聲。
“別剝了,你沒聽見我說話麼!”那拉氏勃然大怒,隻覺得自己如同醜角於眾人前獻醜,供人取樂。怒氣上頭,她顧不得什麼身份,縱手甩袖將幾上的銀盤一掃落地。咣當一聲,白玉珠似的蓮子滿地滾落,看得人眼花繚亂。
如玥擱在半空中的手停滯,微微揚起眉,目光如一束寒涼的冰,著實令人驚心。那拉氏縮回了手,半啟朱唇,硬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真難為了你,還記得自己是夫人。如此趾高氣揚地說話,也不怕失了身份。”如玥索性將自己手中一顆未剝好的蓮子丟在地上,拍打淨了雙手,“如寶落水,你這做額娘的心疼也在所難免。我記得漢人有一句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前因後果,總歸要看您的心了。我額娘再不濟,也輕而易舉地扶植了蘭姨娘獲寵;夫人您手段再高明,恐怕也難以消除如寶心中的陰霾吧?往後她勢必要頂著自己額娘辣手行凶的陰影,驚悸一生了。”
那拉氏一個趔趄,四年前華蘭池邊的一幕又一次浮現於腦中。她何嚐沒有怕過,午夜夢回之時,她又何嚐不是驚悸得難以入眠。
如玥含了一抹隱晦的笑意——那拉氏終究也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複又垂首看著滿地滾落的蓮子,惋惜道:“可惜了這秋日最後一季的蓮蓬了。阿瑪素日愛食蓮子粥,以蓮心為茶,隻怕來秋才能享用了。”
那拉氏愣愣地凝視著如玥,好半晌才醒過神兒來:“還輪不到你來揶揄我,你憑什麼?”
“憑什麼?”如玥輕巧地起身,昂首挺胸地與那拉氏麵對麵,神情傲然道,“就憑我鈕鈷祿如玥是主事府大小姐的身份!昔日我娘能扶植蘭姨娘,今日我也能扶植薛姨娘、丁姨娘、烏拉那拉姨娘,甚至最晚進府的郭絡羅姨娘。”
“你……”那拉氏連連後退,對上如玥眼中鋒利如刃的寒光,她抑製不住戰栗得生疼的心,慘白的臉色更顯露出內心的恐懼。
“夫人就該有夫人的樣子,你若不會,隻管好好學著,別白白辜負了阿瑪的信任。”如玥的傲然之氣沉穩而肅和,奪人在理,製人在德,那拉氏耍潑的蠻勁兒竟消退得一幹二淨。
“至於如寶,阿瑪自會為她尋一門好親事。若你想女兒安康度日,便不要再動不應該動的心思,好好地做你的夫人去吧!”如玥有些乏了,眉宇間多有倦怠,緩身坐下才道,“繪欣,你送夫人回秋水閣歇著去吧,如寶那裏也離不開人照應。”
話音才落,崔嬤嬤就領著翠欣走了進來,正好聽見如玥說這話,少不了近前一步施禮道:“就讓老身扶夫人回秋水閣吧,不勞煩大小姐近前的繪欣姑娘走這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