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深處那些淒豔的往事
天聰六年(1632)秋。盛京宮城。
十王亭裏,八旗將領和各部固山額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麵前一杯來自中原的極品鐵觀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樂樓前拚命地對著紅泥小爐煽火,這異樣的寂靜使他這樣一個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這已經是第二道茶,可是兩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著,沒有一個人講話。連鳳凰樓上的簷鈴都沉寂,偶爾搖動一下,也啞啞地沒有聲響。
水漸漸地沸了,在魚眼方過、蟹眼初生的當兒,小校偷偷從茶香氤氳間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勳功的滿洲武士,八旗中血統最高貴、地位最顯赫的王族,現在卻像是一群藉藉無名、正候在科舉考場上等著發卷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著前方的大政殿,一聲不響——平日裏,此時正是皇太極於此主帳問事,公務最忙的時候,可是現在,卻因為皇太極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發襯出十王亭的滿而無當。
十王亭,其實是十座帳篷的化身,脫胎於滿族最早的帳殿製。但自皇太極繼位以來,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麵日漸廢馳,十王亭形同虛設,作用已經隻限於用來舉行慶祝典禮,議政的中心地也換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爾聚眾議事,也隻聽得見皇太極一個人的聲音,大家習慣了諸事由他一人決斷,主持一切政務的做法。可是自從他在察哈爾戰場上負傷歸來,不再自己坐鎮崇政殿獨斷專行,而重新命八大旗於十王亭共同攝政,反而讓大家遲疑起來,忘記該怎麼做了。
水“撲撲”地滾著,已經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著頭皮提起壺來,跪行著往每位親王的杯子裏續茶。那些親王正無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齊齊盯著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從茶水中找出什麼破綻來。小校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注視,死一樣的寂靜中,“叮咚”的水聲顯得突兀而喧嘩,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顫抖就更加劇幾分,當膝行至禮親王代善座前時,已經緊張得快哭出來了,倒茶時,竟有幾滴水濺了出來,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嚇得立刻丟了水壺,四肢著地,一個勁兒地磕頭。茶壺“嘭”地落在地上,滾沸的水濺得到處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強忍著,仍然隻顧拚命地磕頭,連求饒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體的狼狽樣子,又不由覺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來,其餘諸王也立刻隨上,一齊縱聲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代善,代善隨手拋了一錠銀子給他,說:“下去換身衣裳,再請個大夫瞧瞧燙傷了沒有。傳我的命,挑個漂亮的女孩子來倒茶,別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腳地惹人生氣。”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卻實在不像是生氣。小校喜出望外,連忙四腳趴低磕了個響頭,歡歡喜喜地領著銀子去了。
一通借題發揮的大笑,使八旗將領的麵色都緩和許多,禮親王代善便抓住這個時機,率先講話:“兄弟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議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負了傷,現在養病,說不得,我們總得替他分擔些,好歹不要出了什麼差錯……先議一下這次戰事的成績吧,睿親王多爾袞在本次征服察哈爾部的戰爭中,除英勇殺敵,衝鋒陷陣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藝,救大汗於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這次隻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議給予睿親王嘉獎。”
代善,是先皇奴爾哈赤的第二個兒子,受封四大貝勒之首,德高望重,戰績無數,領有兩紅旗。早在奴爾哈赤時代,他就一直參預攝政臨朝,論資曆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眾皇族成員之首,他即開口說話,大家也就都紛紛附和。
“應該的,應該的,此次出師大捷,睿親王功不可沒,無人能及。”
“還有多鐸,在這次戰事裏也表現英勇……”
“肅親王豪格的功勞也不小……”
評功定賞總是容易的,諸大臣互相拍著馬屁,漸漸談得熱火朝天。
可是那談論的中心人物——睿親王多爾袞的心裏,卻並不高興。天知道,他是多麼地盼著皇太極死,盼得目眥欲裂。可是,他卻親手救了他。
因為本能。一個武士的本能。
整個滿洲八旗裏,沒有一個人可以比他更像一個武士,他的騎、射、刀、劍,都是一流的,反映機敏、出手利落無人能及,指揮做戰、調兵遣將比皇太極也毫不遜色,而用人善任、運籌帷幄更是略勝一籌。
他無雙的箭法使他成為草原上的一則英雄神話,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滿洲姑娘為之瘋狂。無論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響起小夥子崇敬的叫好聲,和姑娘們熱情的尖叫聲。
他,才是理所應當的大汗。
可是,當年父王奴爾哈赤去逝時,隻因為年紀幼小,他輸給了哥哥皇太極,而眼睜睜看著母親烏拉納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慘烈的一幕,成為他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永遠的噩夢。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親,“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在大政殿去逝,臨終前,將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召至麵前,留下遺言:“我死之後,暫由代善攝政,俟十四兒長成後傳位於他,為不使大妃烏拉納喇氏幹政,就請她陪伴我同歸於地下吧。”
奴爾哈赤一生中娶過16個妃子,烏拉納喇氏是大妃,為他生下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長子阿濟格雖然英勇善戰,然而衝動魯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鐸城府深沉,好學知禮,卻失於文弱;唯有多爾袞,雖然隻有15歲,卻天縱英才,早已成為草原上最善射的騎士和最英俊的貝勒。由他來繼承汗位,可謂水到渠成,眾望所歸。
然而,兒子榮登寶座的代價,卻是母親命赴黃泉,這是怎樣的一筆交易啊?
遺命由大貝勒代善轉述。烏拉納喇氏母子驚呆了。多爾袞抱著母親瘋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額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淚涕交流:“子為儲君,母則賜死,當年漢武帝殺勾弋而傳位其子,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啊。大福晉,為了十四弟的將來,我請求你答應。”
烏拉納喇氏哭了,哭著哭著,又笑起來:“是嗎?我兒要繼承汗位了,多爾袞要做金國大汗了,是嗎?”她抱著兒子,又哭又笑:“多爾袞,你要做大汗了,是嗎?”
一種慘傷的情緒倏然貫穿了多爾袞的全身,他瘋了一般地大哭大叫著:“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額娘活著!”
烏拉納喇氏放開兒子,定定地望著代善,臉上忽然露出奇異的笑容,低低地問:“大貝勒,你說大汗為什麼要讓我殉葬?”
“那是,是為了十四弟呀。?”貝善囁嚅。
“不!不是!”母親忽然異樣地笑起來,拚命地搖著頭,搖得頭發散了,珠釵掉了,眼淚也跟著搖落下來:“你錯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壞了多爾袞,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驚色變,蹬蹬蹬連退數步,要抓住掛在帳角的弓才沒有跌倒:“大福晉,不要這樣說。”
“可這是實情,不是嗎?”母親逼近代善,臉上仍是那種莫名的詭異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認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著,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後母’。他不甘心讓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給你和多爾袞,這就是真相,對不對?”
代善跌坐下來,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母親也隨之緩緩跪下來,伸出手去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代善茂密的胡茬,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多爾袞在很多年後還不能理解的話——她含淚凝望著代善,帶著笑說:“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還是要死,當初就應該……”
母親沒有說完,她撲在代善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滲進黑夜裏,將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爾袞迷茫而震動地望著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幾分淒愴,幾分神聖,幾分安寧,幾分沉痛。然後,他睡著了。醒的時候,看到代善還沒有走,一直緊緊摟抱著母親,他們就那樣摟抱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一夜,母親都和代善說了些什麼,是未了的心願嗎,是托孤的囑咐嗎,是早夭的怨恨嗎?或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隻是同他緊緊地沉默地坐擁了一夜,以彼此的體溫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當第一縷晨曦射進帳篷的時候,將士們送來了殉葬穿的禮服,請母親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鳳冠擺在桌子上,代善的臉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慘痛的神色。母親卻顯得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地喚來使女打水洗臉,將一頭長發梳得紋絲不亂,又坐在妝台前一絲不苟地塗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沒有那樣認真地打扮過,就是大婚時也不曾那樣認真過。與死亡相比,大婚算什麼?大婚的時候她又不認識奴爾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是現在不同,現在,她,一個將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來臨,並在死神隆重駕臨前夕意外地迎接了愛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經愛過的丈夫要她陪著去死,她一直暗戀的情人剛剛擁抱了她,她永遠摯愛的兒子即將登上汗位,她還有什麼不足的呢?她不虧。她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可以平靜地去麵對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