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誠很煩惱。
一個男人,年屆五十,還隻是個辦公室主任,正科級,能不煩惱麼?
當然啦,辦公室管著局機關的內務、後勤,還充當著局領導的參謀,有派車、簽單的權力,他屁股下坐的也是個令人眼紅的位置,但畢竟,級別還是低了些。官銜印在名片上,都有點不太好看,每逢與人交換名片,心裏就很是憋氣。
他黃連誠不是勢利小人,他既不在乎所謂的實惠,也不追求擺官架子,卻很在意榮譽感和精神享受。自然,他也是個非常講麵子的人。人這一輩子,滿足生存需要之後,不就活在一張臉上?古人講究光宗耀祖,他與祖宗無涉,隻要自己覺得光彩就行了。每當收到上級發來的任免文件,他心裏都很不是滋味,不想去看,又極想去看。那上麵,總是會有一些熟人、同學的名字的,不是這個提了副局長,就是那個當了副書記,甚至縣長、副市長。那些熟悉的名字讓他忿忿不平,讓他發出無奈的長歎。別人都在節節攀升,像新上市的績優股,隻有他原地踏步好多年,成了無人理睬的垃圾股了。特別是在他這個年齡,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再提不了副處,說不定就在機構改革中淘汰了。他不能不感到一種深刻的危機感。
其實,他的機會並不少,但他沒有把握住。
比如那年,市蔬菜公司要配個副經理,在組織部工作的黨校同學征求他的意見,問他願不願意。那單位實在太差,名聲不好聽,他就猶豫了,說容他考慮一下再說吧。他也是經驗不夠,這種事,猶豫不得的,你一猶豫,那不猶豫的就上去了。其實單位差一點也不要緊的,再差那級別上去了呀,呆一兩年,過渡一下,再換個單位就是。等他考慮清楚,已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悔之晚矣,怪隻怪,自己政治上不成熟。
後來,局裏要配個紀檢組長,副處級,局黨組推薦了他。就他心裏來說,還是希望當副局長的,雖級別一樣,但名聲與實際內容都大不相同。這一次,他不敢猶豫了,表現得特別地服從組織,工作也非常積極,就眼巴巴地等著任命下來。可是,組織部門都找他說過了,卻一直沒有動靜。這時,那個多次照應他的黨校同學又傳來了話,說對他的提拔紀委那邊有不同意見,認為他在本單位當辦公室主任多年,搞紀檢不合適,最好從外單位派。同學要他趕緊找關鍵人物使點勁。他黃連誠一點也不迂腐,對使勁的含意了解得很透徹:勁大一點是萬把塊,勁小一點也要兩三千,紅包厚度與辦事的大小成正比,這是正常行情,也是蓮城官場公開的秘密。
於是,他一狠心,取了三千元錢,塞在一隻芙蓉王牌的煙盒裏,帶著去見關鍵人物。他發現,一進關鍵人物的辦公室,自己就不由自主地點頭哈腰,似乎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稟賦。他如履薄冰地彙著報的時候,關鍵人物翻著一份文件,看都不看他,隻是時不時地,從鼻子裏嗯一聲,表示他在聽。他知道,關鍵人物的時間寶貴,不可久留,隻能點到為止,否則會適得其反。
他及時地告辭,並且順便將那隻煙盒留在茶幾上——煙盒沒有蓋,裏麵的內容一望而知——他轉身時,關鍵人物在後麵說:“呃,你的煙忘了!”他裝著沒聽見,徑直往外走。
到門口時,他不放心,回頭瞟了一眼。隻見關鍵人物板著臉,拿起煙盒扔進了字紙簍。他腦子裏嗡地一聲,臉就脹成個紅關公了。他急忙跑過去,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撿起煙盒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回到家中,他的半邊臉還木著,他感到關鍵人物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大耳光!他一點麵子都沒有了,他的自尊心也慘遭損害。用不著深刻反省,他也曉得自己的勁使得不夠藝術。但是,這是什麼事啊,花錢不說,還要丟那大的臉,投入與產出根本不成比例,不就是一個破副處級麼?不要也罷,他是再也不吃這嗟來之食了!
自此,黃連誠主任曉得人格這東西,一到關鍵時刻就顯出了它的份量。他犯起了倔,在這個問題上不再求人。這麼一倔,黃主任就覺得自己尊嚴也有了,人格也高尚了,對貪官汙吏愈發痛恨了,對自我也更加肯定了。新來的紀檢組長到任時,他的心理基本平衡。比如,歡迎會上,該鼓掌的時候他鼓掌,該笑一笑時他笑一笑。而且,他對紀檢組長光禿禿的前額一點不挑剔,從不說它的壞話,該發給紀檢組長的辦公用品亦到位迅速,他從不起克扣之心。局領導對他的工作是十分肯定的,對他的苦衷也是心知肚明的。前不久,他的提拔問題又提上了議事日程。黨組會也通過了,報告也遞上去了。可是這一次的問題是,職數不夠。都在醞釀機構改革,都在準備減編,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多餘的坑,他這根蘿卜就沒地方栽,奈何?!煩惱啊,真是煩惱。可是,有什麼煩惱,他都是咽在肚裏,悶在心裏的,極少掛在臉上,更不掛在嘴上——這是一個人的素質所決定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