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以來的新詩,我讀的不多。前些日子從朋友處借了些來看,並見到了《文藝月刊》七月號裏的《四年來的新詩》一篇論文(論文題目大概如此,作者的名字已經記不起了),自己也有些意見。現在寫在這裏。
抗戰以來的新詩的一個趨勢,似乎是散文化。抗戰以前新詩的發展可以說是從散文化逐漸走向純詩化的路。為方便起見,用我在《新文學大係詩集·導言》裏假定的名稱來說明。自由詩派注重寫景和說理,而一般的寫景又隻是鋪敘而止,加上自由的形式,詩裏的散文成分實在很多。格律詩派才注重抒情,而且是理想的抒情,不是寫實的抒情。他們又努力創造“新格式”;他們的詩要有“音樂的美”、“繪畫的美”和“建築的美”——詩行是整齊的。象征詩派倒不在乎格式,隻要“表現一切”;他們雖用文字,卻朦朧了文字的意義,用暗示來表現情調。後來卞之琳先生、何其芳先生雖然以敏銳的感覺為題材,又不相同,但是借暗示表現情調,卻可以說是一致的。從格律詩以後,詩以抒情為主,回到了它的老家。從象征詩以後,詩隻是抒情,純粹的抒情,可以說鑽進了它的老家。可是這個時代是個散文的時代,中國如此,世界也如此。詩鑽進了老家,訪問的就少了。抗戰以來的詩又走到了散文化的路上,也是自然的。
從新詩開始的時候起,多少作者都在努力發現或創造新形式,足以替代五七言和詞曲那些舊形式的。這種努力從胡適之先生所謂“自然的音節”起手。胡先生教人注意詩篇裏詞句的組織和安排,要達到“自然的和諧”的地步。他自己雖還不能擺脫舊詩詞曲的腔調,但一般青年作者卻都在試驗白話的音節。一般新詩的形式確不是五七言詩,不是詞曲,不是歌謠,而已是不成形式的新形式了。這就漸漸進展到格律詩。格律運動雖然當時好像失敗了,但它的勢力潛存著,延續著。象征詩開始時用自由的形式,可是後來也就多用格律了。
抗戰以來的詩,注重明白曉暢,暫時偏向自由的形式。這是為了訴諸大眾,為了詩的普及。抗戰以來,一切文藝形式為了配合抗戰的需要,都朝普及的方向走,詩作者也就從象牙塔裏走上十字街頭。他們可也用格律;就是用自由的形式,一般詩行也比自由詩派來得整齊些。他們的新的努力是在組織和詞句方麵容納了許多散文成分。艾青先生和臧克家先生的長詩最容易見出。就連卞之琳先生的《慰勞信集》,何其芳先生的近詩,也都表示這種傾向。這時代詩裏的散文成分是有意為之,不像初期自由詩派的隻是自然的趨勢。而這時代的詩采用的散文成分比自由詩派的似乎規模還要大些。這也可以說是民間化的趨勢。抗戰以來文壇上對於利用民間舊形式有過熱烈的討論。整個兒利用似乎已經證明不成,但是民間化這個意念卻發生了很廣大的影響。民間化自然得注重明白和流暢,散文化是必然的。而朗誦詩的提倡更是詩的散文化的一個顯著的節目。不過話說回來,民間形式暗示格律的需要,朗誦詩雖在散文化,但為了便於朗誦,也多少需要格律。所以散文化民間化同時還促進了格律的發展。這正是所謂矛盾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