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每個人的弱點
“我去倒兩杯茶來。”文貞和很熱心地招呼他們。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家夥。”徐徐悄聲對孫鏡說。
“不要以貌取人,我相信你會表現得很專業。”
“那當然,我是最專業的,我們。”徐徐說著,對正端著兩個水杯走回來的文貞和笑笑。
這裏是文貞和的辦公室,幾張沙發和一張小茶幾圍出了個會客區。
小陳啊,你還有什麼事嗎?兩分鍾之前,文貞和這樣問他的下屬。所以現在辦公室裏就剩了他們三個人。
“很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文貞和以老前輩的姿態對孫鏡嗬嗬笑著。實際上他嗓音尖厲,怎麼都笑不出慈和的感覺來。
孫鏡早把帽子拿了下來,露著額頭上的大塊護創貼。文貞和已經往那兒瞄了好幾眼,這讓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如果這是一場學術交鋒,無疑先天就落了下風。不過在現在的場合,他很樂意把文貞和放在一個強勢的位置,一個過於感覺良好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把握。
孫鏡恰如其分地露出一點點受寵若驚的表情,側著身子像是在對徐徐介紹:“文老師是甲骨大學問家,對我們這些後輩很提攜的。”
文貞和又笑了兩聲,這頂高帽讓他相當受用。
“其實早就想來拜見您,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孫鏡用誠懇的語氣說。
“現在你們的風頭健嘛,我這種窩在死氣沉沉辦公室裏的老家夥,有什麼好見的。”這樣的口氣,徐徐覺得他如果留著山羊胡,肯定會一邊捋一邊說的。
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孫鏡已經介紹過徐徐,當然提到背景時虛晃一槍,隻說是個對甲骨很感興趣的朋友。
“其實多少我已經猜到一點,你們大概還沒看過今天的晚報吧。”文貞和說著,找出登著那則新聞的報紙遞給徐徐。
“那些記者肯定很想和徐小姐你接觸。”他看著徐徐說。
保持驚訝的表情,兩人花了會兒時間,看了一手泡製出的新聞。這真是個順利的開場,文貞和已經接受了他們扮演的角色身份,許多試探的話就不用再說了。
“我很喜歡甲骨文化,也特別尊敬對甲骨有研究的人。”徐徐看著文貞和的眼睛說,其實她看的地方是那兩條稀到痕跡模糊的眉毛。
好吧我還不夠專業,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可是這老頭真讓人厭惡,直想讓人逃得遠遠的。會有這種感覺找不出太多理由,大概是他天然的氣質吧。
“我早就和她說過,甲骨我就是剛入門,上海灘真正學問深的,數出三個人裏麵絕對有上博的文貞和老師。”孫鏡配合著徐徐,告訴文老頭美女對他的尊敬指數高到破表。
“主要是上海的甲骨圈小,像徐小姐這樣喜歡甲骨文化的人,上海還是太少。這麼有魅力的東西,真是應該多一點人了解啊。”文貞和說。
“我剛才和孫鏡一起在看館裏的甲骨展出,覺得效果很不錯。您這麼多年在甲骨文化的推廣普及上真是做了許多事情。”
“還是力度不夠啊,所以我看了報道之後就很高興。如果徐小姐你真的有這個打算,是件大好事,大好事。”
孫鏡和徐徐對視了一眼。把人的心思喜惡摸清楚,前期工作做深做透,計劃執行起來就會像現在這樣,肥羊主動湊過來要求被宰。
“我隻是有這樣的想法,現在是想多了解些東西,特別是向您這樣的大行家請教。畢竟光有錢是建不起一個博物館的,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還要有好的收藏模式、管理模式,以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中遠期發展規劃。”徐徐說。
“我是年紀大啦。”文貞和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抿了口茶。
“但和三千多歲的甲骨文化比,還是個小年輕嘛,這個忙要幫的。”他接著說。
“您真是太幽默了。”徐徐抿嘴微笑。這個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她在心裏罵。
以文貞和的脾氣性格,他可能從未像現在這樣,在談話中處於絕對中心的地位。看到自己像磁鐵一樣吸住漂亮女人的目光,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愉快嗎?
對文貞和來說,徐徐是絕對的主角,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是,而孫鏡隻是個陪同。孫鏡也很好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並不多話。在許多時候,他抱著欣賞的心情看徐徐表演,看她怎樣引導話題、怎樣布下一個個伏筆、怎樣用表情和肢體語言操縱對方的心情,不輕不重,不徐不急。這絕對是天賦,她天生就該行騙。
當然談話沒有必要進行得很深入。這是第一次見麵,一本正經地討論和上博合作建立甲骨博物館太不合時宜。而且文貞和隻是甲骨部的主任,不是館長,沒有決定權。隻要有足夠的暗示就行了,當一件事情還有著無限可能性時,最誘人不過。
比如文貞和可能代表上博參與到甲骨博物館的籌建中,他將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館長而不再是小小的不受重視的甲骨部主任;比如他可能會有很高的薪水,而且能主持甲骨收購並在其中大撈一票;比如他可能收獲一位年輕又多金的美女從尊敬轉化成的另一種感情,看看她現在專注的眼神吧,誰敢說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了解了這麼多的可能性,當然就更有動力去讓它變真。畢竟如果合作談不下來,一切都是空的。這其中有許多的工作要做,大多數事情當然是徐徐的,但如果什麼時候需要借助文主任的力量,想到這麼多的可能性,他能不竭盡全力?
“老實說,像你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對甲骨文化有這麼大的興趣,真是少見。很少見。”文貞和誇獎著徐徐,也不知他的重點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神秘的東西永遠讓人著迷。”徐徐向文貞和送出迷人的微笑:“我覺得殷商是華夏文明從神話時代向有史時代過渡的階段。我總是會想象,在六百年的蒼茫天穹下,那些部落間是怎樣征伐、擴張再走向融和的。部落文明的激烈碰撞誕生了許多不可思異的結果,其中的一些在後來演變成華夏文化的主流。甲骨文就是結果之一,當然金文也是。我想在世界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兩種文字居然在同一個時期裏並存。也許還有我們沒發現的第三種文字,誰知道呢。”
金文就是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而青銅器時期和甲骨文時期近乎重疊。聽起來這的確有點神奇,一個文明圈裏,有什麼必要在一個時期裏開發出兩種文字,並同時使用呢?
徐徐曾經因為把金文當作金國文字而出了個大洋相,驗證了徐大炮外號的同時也把當時進行的那個局徹底毀了。現在她總算記住了這個知識點,並且在這兒發揮了出來。
可是她立刻就發現,文貞和和孫鏡的表情都變得很古怪。
文貞和的眼睛眯了起來,下巴一挪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一時沒開口。他在驚訝。
孫鏡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鼻翕和腮幫子同時動了動,那是因為上下齶牙齒間的緊壓狀態。他在憤怒。
“哦,愛好者總是會犯這樣那樣的可笑錯誤,看起來我又犯了一個。”徐徐鎮定地微笑,仿佛這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作為事後的補救,她的表現相當從容,盡管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其實,”孫鏡好不容易把緊咬的牙鬆開:“其實,那是一種文字。”
“啊?”這個答案讓徐徐終於忍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從古代就開始了,甲骨文……”
她鬧不明白的是,明明對青銅器上金文的研究從古時就開始,到今天對這種文字的認識已經比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種文字,怎麼會還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譯呢。她的疑問被孫鏡的眼神打斷了,孫鏡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銅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孫鏡說:“金文是破譯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為兩者記載內容的類型不一樣,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從未在金文裏出現的字。另外金文是鑄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銳器直接刻出的,書寫方式不一樣,同一個字的字型也就會有差異。但它們還是同一種文字,這是……”
孫鏡忍住沒說出“這是常識”的話來。徐徐也對甲骨文做了許多功課,網上搜羅了不少資料,但太過常識性的東西,卻往往不會在資料裏反應出來。比如她就從來沒見到過“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種文字”這樣的話。
問題在於,徐徐在之前的談話中,把她搜集來的甲骨知識運用得很不錯,給人以“相當專業”的感覺。這也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一個對甲骨文非常喜愛,收集了大量甲骨藏品,對甲骨文化有深入了解的出資人。
這樣的人,怎麼會犯如此可笑的錯誤?
“你要向文老師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孫鏡搖頭歎息。
“我都是自己東一鎯頭西一棒槌學來的,文老師要是有時間給我上上課,那是再好不過了。”徐徐趕緊跟上。
文貞和笑了:“上課不敢當,老頭子就是找不到聊天的人,說說話有的是時間。”
兩個人為了補救這個大簍子,又說了許多話來填漏,觀察文貞和的表情,倒好像並不很在意。大概對這老頭來說,能多些機會和徐徐談心才重要,這就是美色的關鍵作用了。
“一個好的博物館,除了展品的數量外,質量我覺得更重要。總得有幾件鎮館之寶,就像上博的巫師頭骨。可惜今天沒見到。”徐徐開始進入正題。
“聽說這件藏品通常是不展出的,這太可惜了,我也一直想見一見而不可得呢。”孫鏡說。
徐徐凝視著文貞和,用柔和的聲音說:“文老師,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們到庫房裏看看這件藏品,飽飽眼福?”
這個要求其實並不過份。文貞和是主任,他帶個把朋友進庫房看看藏品,雖然破例,但實際上常有人這麼做。而且如果未來真的合作建博物館,不管是算長期外借還是其它什麼形式,這件藏品總會和其它的甲骨文物一起帶到新館去,先瞧一眼算什麼。
孫鏡也隻是需要瞧一眼而已。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先從不太為難的要求開始,再一步步深入下去。就像冬天晚上燙腳,熱水不能一下子加下去,得慢慢升溫。
“這個……”文貞和笑了笑,眼神在徐徐臉上溜了兩圈:“這個恐怕不行。”
徐徐和孫鏡都愣住了,他們又等待了一會兒,因為這老頭可能是故作驚人之語,再來一個轉折,就像先前一樣。
“不好意思,這個恐怕不行。”
他們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毫無轉折,進一步肯定的陳述。
竟然在第一步卡住了,這簡直不可思異。在製訂計劃時,誰都沒有想到這點。前麵所有的步驟都非常順利,除了徐徐放的那一炮。照理說,這是個順勢而下的要求,該水到渠成沒有一點阻礙的。
精心為文貞和泡製出來的那麼多可能性,都沒法讓他邁過這一個坎?這根本就不算是個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