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上海鬆江附近的某個地方,具體是哪裏,徐徐可搞不清楚。從高速公路鬆江大學城出口下來時她看了次表,剛過十一點。然後孫鏡又七拐八彎地開了好一會兒,在一個十足的荒郊野外停了車。這是輛黑色的普桑,熄了車燈後,在這沒有路燈的地方,走得稍遠一點就全沒在黑夜裏了。至於寶馬車,租金貴得很,他們就租了那半天。

下了田埂,再從田地走到這片樹林裏。樹林不密,卻越發顯得荒涼。今晚的月光很亮,透過枝葉在四周撒出片片蒼白,瘮人。這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換了另一個情境,徐徐也許會認為有美感,但現在,她知道孫鏡打算帶著自己去幹什麼。

挖墳。

不用孫鏡提醒,徐徐立刻就意識到把自己嚇得魂不附體的是隻貓頭鷹,訕訕放開孫鏡的胳膊。

“差不多就是這一片了。”孫鏡停下腳步,把麻袋從肩上卸下來往地上一扔,叮零哐啷一陣響。

徐徐拿手電筒四下裏照,看見一個個高低不平的小土丘。樹東一棵西一棵的稀稀拉拉,枝幹細弱,生長得也歪歪斜斜不挺直。她覺得腳底下踩著的土地陰寒陰寒,連樹的生命力都被這陰氣吸了去似的。

“清末的時候這兒叫斷頭坡,據說埋了很多砍斷了頭的死囚。後來世道壞了,附近餓死的或者打仗死的,隻要沒家屬收斂,都拖到這裏刨個坑埋了。”

孫鏡抖開麻袋,拿出鏟子,遞了一把給徐徐。

“你看哪裏高出一塊,往下挖準有,上麵的覆土不會很厚。我們分頭挖。”

這樣的亂葬崗,當然不可能有陪葬品,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孫鏡就是衝著骨頭來的,他需要一顆和巫師頭骨形狀相似的頭骨。做假的手段再高超,也得有趁手的材料才行。

孫鏡把手電調到散光,架在旁邊一株矮樹的樹杈間。其實這兒樹間距很大,月光照下來,亮度足夠了。要不是考慮到徐徐,他會熄了手電。

“嚓”,孫鏡把鏟子斜插進土裏,腳一踩,再一挑,就鏟了一大塊土出來。這兒的土浮得很,並不密實。

第二鏟下去,手裏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出土的時候忽地有一星磷火,浮動在空氣裏。

徐徐在另一邊才隻剛把鏟子插下去。她總覺得有陰風往脖頸裏鑽,一哆嗦,又一哆嗦。她拔出鏟子,跑到孫鏡身旁。

“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挖吧。”她小聲說。

孫鏡第三鏟下去,又來回撥了幾下。他手上早戴好了橡膠手套,蹲下身子在小坑裏撥拉。

徐徐見他摸了個白森森的東西在手裏,還沒看真切,就又扔回小坑裏。

“是個小孩。換個地方再挖。”孫鏡扭頭看看徐徐,月光下她臉色慘白慘白。

“你沒事吧。”

“沒。”徐徐回答得很簡潔。實際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出更長更完整的話來。

“那你把旁邊的土回填進去吧。我挖你填,後續工作做好,冤魂就不會纏著你。”孫鏡說著向徐徐一笑。

這話一說,徐徐就覺得有隻透明的手滲進身體裏,對著心髒狠狠捏了一把。

實際上骨頭是孫鏡刨出來的,要纏也纏不到徐徐身上。

“沒那麼容易找到合適的,我估摸著總得挖個十幾二十顆腦袋才行。”孫鏡說。

徐徐想象了一下二十顆骷髏頭擺在麵前的情形,深深後悔為什麼要答應孫鏡一起來挖墳。看他這麼自如的樣子,分明不需要自己幫忙,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整天和屍骨在一起所以才不會怕。徐徐對自己說。雖然那些隻是烏龜的屍骨。

“這個家夥頭頂心怎麼是尖的,洋蔥頭嗎?埋了。”

“見鬼,腦門上挨了一槍,否則就選他了。埋了。”

“嗬,這家夥腦容量夠大的啊,腦子再大死了一樣喂蛆。埋了。”

“差……差不多就行了吧。”徐徐說。

“那怎麼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它要做到的不單單是和真品互換後讓人一時看不出真偽,還要抗住之後的鑒定會。”

“好吧。”徐徐隻好同意,畢竟這個計劃建立在孫鏡的作假技術上,一切要聽技術人員的。

當然,孫鏡所說的抗住鑒定會,不是指他能做出一個騙得過任何專家和儀器的仿品,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要做到的是,在合適的時機挑起上博巫師頭骨的真偽爭論,然後誘導對其進行重新鑒定。在未來的這個鑒定會上,仿造的巫師頭骨當然會被識破,但考驗孫鏡功力的地方在於,他要讓所有人以為,從上博收藏這個巫師頭骨的時候開始,它就是個假貨。也就是說,歐陽文瀾收了個假貨,又把它當成真品捐贈給了上博。

顯然,他們在為上博泡製一場大醜聞。如果可以做到,那麼當真頭骨在海外公開出現時,其來源就不會受到懷疑。

幸運的是,上博的巫師頭骨從來沒有被進行過年代鑒定。因為從這件甲骨出土,又到了斯文赫定手上,再輾轉至歐陽文瀾,一係列轉手都留傳有序。這是收藏界的術語,意味著這件古物曆來被收藏都有據可查,因此留傳有序的古董就相當於有了真品保證。

當留傳有序的巫師頭骨被鑒定為假,想把人們的思路從“在上博期間被調換”上引開,除了孫鏡的製假技術保證外,更重要的是在之前某個收藏環節上製造問題。

還有比斯文赫定更合適的栽贓人選嗎?他曾經托斯坦因把巫師頭骨運出中國但受阻,於是就找人仿造了一個掩人耳目,偷偷將真品運到了海外。所以上博的巫師頭骨年份鑒定的結果,死亡時間距今隻有百年左右。這個亂葬崗上的骨頭年代正合適,可以把黑鍋絲絲入扣地蓋在斯文赫定頭上。

在那個年代裏,有太多的國寶級文物以各種方式流出海外。當調查的矛頭指向斯文赫定時,民眾很容易會相信這一點,並且可以想象將如何的義憤填膺。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誰能查得清楚,再說赫定確實作過嚐試。“莫須有”三個字在中國向來犀利得足以殺人。

何況孫鏡和徐徐這兩個老千,有的是偽造線索混淆視聽的手段。

解決了騙走巫師頭骨的後遺症,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到隻欠一個調包的機會。

“你這麼好的策劃能力,為什麼不考慮專職幹這行,甲骨真的很有趣嗎?”徐徐問。其實和最開始的自說自話差不多,她是無法忍受那一鏟一鏟的挖墳聲。

“當然,甲骨很迷人。說實話我也奇怪自己為什麼對這些骨頭有興趣,大概是遺傳吧,你知道從我往上一串都是搞甲骨的。”孫鏡用手向天上指了指。

“不過他們都是純粹的甲骨學家,不像我,又造假又當老千。我也說不清楚哪個是興趣哪個算職業,但這重要嗎?”

“不重要。”徐徐有點喪氣地說:“許多人說我有天賦,可我總是把事情搞砸。我看你才是有天賦的那個吧。”

“隻有在你還嫩的時候才會收到鼓勵。”孫鏡回答。

“切。”

“不過你確實有天賦,這點沒人懷疑。就像我雖然根據歐陽文瀾的性格弱點,製訂出回借他所有捐贈品舉行慶壽慈善展的計劃,但執行人卻非你不可。你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心裏那撮求名的欲望勾出來澆上油點著,出麵借回那些捐出去的甲骨文物。”

孫鏡嘴裏說著話,手裏拿著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從頭蓋骨的弧度到兩個眼窟窿的大小間距,翻轉看了一會兒,沒有扔回坑裏,而是擺在了一邊。

“這個還有點接近,備用吧。希望能找到更合適的。”他說著轉頭看看徐徐。

徐徐卻不敢去看這人頭,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一看就非常不自在。

孫鏡心裏奇怪。開挖到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從開始徐徐的自言自語,到後來他有意識地陪著說話,照理徐徐的恐懼情緒該有所緩解,怎麼卻還是這副模樣。

幹這一行,雖然不說要常麵對死亡,但膽子大神經堅韌是必須的。真正高明的老千,任心裏如何驚濤駭浪,麵皮上該什麼表情還得是什麼表情。徐徐現在的表現,可不正常。

看起來,他今夜堅持讓徐徐跟著一起來挖骨頭,還真是對了。

如果一個人在正常狀態,當然會把心裏秘密保管得好好的。要想撬出秘密來,得在非正常的狀態,用非正常的方式。

通常一個人表現不正常是因為心裏有鬼。而小街上有一個瘋子老太說她見到了鬼,她見到的那個“鬼”現在正站在亂葬崗上,對著死人骨頭怕得快要發抖。她在怕鬼嗎?

有點意思,孫鏡心想。他拍拍骷髏頭的天靈蓋,忍不住微笑起來。

“你知道讓自己不再害怕的秘訣嗎?”孫鏡說。

“什麼?”

“如果你一直逃,受到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想不害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逃。你怕鬼嗎?”

“切。”徐徐哼哼了一聲。

不過片刻後她小聲地說:“有點。”

“你相信有鬼?還是你見過鬼?”

這一次徐徐卻沒回答。

“你覺得韓裳死了會不會變成鬼?她死得可不太漂亮,通常這種死法很容易變成厲鬼的。”

徐徐猛抬頭看孫鏡,他卻側對著她,一鏟鏟地挖土,仿佛那些話隻是閑扯家常。

“她……我……”

“你一直在怕,從那天開始。是因為韓裳的魂魄在跟著你?看著她腦袋砸爛的感覺怎麼樣,有鬼從裏麵冒出來嗎?”

孫鏡慢騰騰說著,語氣在這墳場上浸潤得越來越陰森。他轉過身正對徐徐,把一個剛挖出來的骷髏頭托在掌上,擋在麵前,看起來就像自己的頭。

總算找到一個合用的腦袋了,自己這樣子應該很嚇人吧。孫鏡心裏想著,把骷髏頭從眼前慢慢移開。

什麼聲音?

剛才他的視線被白森森的後顱骨擋住,現在卻赫然發現,徐徐不見了。

孫鏡不禁驚訝地張開了嘴。

“不會吧。”他喃喃說著,目光往下移去。

徐徐躺在地上,已經暈了過去。

孫鏡愣了一會兒,蹲下去用力掐她人中,沒半點反應。

他看著徐徐的臉龐,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些什麼。

“別太重啊。”孫鏡歎了口氣,把她橫抱起來。

輕盈得讓人心動,然後,體溫就傳了過來。

自己有多久沒這麼接近一個女人了?噢,並不太久,就在前幾天,他的房門口,那兩分鍾的幾乎難以控製的激情。

孫鏡緊了緊雙手。

徐徐長發垂下,在夜風裏飄揚,微香。

最好的逃避方式,莫過於陷入沉睡。但如果一睡不醒,那麼一切都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