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赫定的新戰場

這幾天來了寒流,氣溫降得厲害。

坐在沙發上的文貞和縮著脖子,好似辦公室裏的暖氣對他毫無用處。徐徐看他快把腦袋縮進肩膀裏,覺得就像隻把頭努力往殼裏藏的王八,還是翻過身肚子朝天的那種。但這場景一點都不讓她好笑,而是極其厭惡,隻想離得遠遠的。好吧,要有職業素養,再給他一個見鬼的笑容。

她和孫鏡再次拜訪文貞和,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看看能否讓他答應參觀庫房。孫鏡作假頗有學者精神,嚴謹得很。他可以根據上博的官方仿品挑選頭骨當製假的材料,但沒親自觀察過真品前,還是不敢冒然下手仿製。雖然借歐陽老先生慶壽慈善展覽的機會,可以見到真品,但一來展覽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而作假也需要一個周期,未必能在此期間完成;二來就算能完成,展覽也一定到了末期,留給他們換包的時間不夠充裕,可能會錯過最好的下手機會;三來徐徐迄今為止,都還沒把歐陽文瀾完全搞定呢。

當然,雖然主要目的是這個,在整個談話的過程裏,大部分時間是在向文貞和請教,專門的甲骨博物館該怎麼辦,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又該如何經營管理。這些顯然是未來的館長該考慮的主要內容,文貞和談得滔滔不絕眉飛色舞。

然而,等到兩人都覺著轎子抬得差不多了,交流過眼神,再次試探參觀的事,卻還是被擋了回來。

好吧,本來就是萬分之一的希望。

但還是讓人沮喪。

孫鏡喝了一肚子茶,告辭之前去上了次廁所,回來的時候文貞和唯一的下屬小陳正好從辦公室出來,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這小陳的臉色今天一直差得很,不知有什麼心事,勉強衝孫鏡笑了笑。快要錯身而過的時候,卻停下腳步,問:“我從晚報上看到那個新聞了,孫老師,你們是打算請文主任當館長?”

“徐小姐好像有這個打算,我也不是很清楚。”孫鏡作了個含糊的傾向性認可:“怎麼?”

“噢……沒,沒什麼,有點好奇。”他又擠了個笑容給孫鏡,抱著手裏的文件離開了。

也許他想換個環境?孫鏡沒有多想,反正這個所謂的私立甲骨博物館,隻是座空中樓閣。

“下午你去複興路?”從上博出來後,孫鏡問徐徐。

徐徐點頭,她天天下午都去那兒,有時老先生還會留她吃晚飯。

“他到底現在什麼態度?”

“我提了幾次,看得出來,肯定是動心的。大概是在猶豫真辦起來事務太繁瑣。我不好那麼快就說一切我包辦,等過兩天火候差不多了,我認他一個幹爺爺,再提這事情,準能成。”

“輩份亂了,他能做你曾爺爺。”

“沒聽說過認幹曾爺爺的,以後記得叫我姨哦。”徐徐笑著橫了孫鏡一眼,已經把在文貞和那兒受的氣扔到腦後。

“阿姨。”孫鏡若無其事地說。

“嗯。”徐徐美美應了一聲,忽然想想不對,孫鏡可過了年就三十歲了。氣得伸出手擰他胳膊。

孫鏡把她的手捉在掌中,徐徐也不掙脫,卻用指甲狠狠刺他。

“下午我也會去一次。”孫鏡說。

“你去幹嘛?”

“問些事情,我自己的事。”

“你曾祖父的事?”

孫鏡點點頭:“也是我自己的。”

“我能聽不?”

“隨便。”孫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

徐徐把手抽出來,她已經用力刺了孫鏡很久。她悻悻地瞧了眼自己的指甲,然後一把抓起孫鏡的手。

“你是死人啊,掐破了也不叫。”

“男人總是不太擅於叫的。”孫鏡說。

徐徐啐了他一口,低頭在包裏翻找創可貼。

孫鏡看著她,輕輕笑了笑。

到歐陽家時,門恰巧開著。路邊停著一輛刷著“臨水軒”字樣的小麵包車,看名字有點像餐館。司機正捧著一個很精致的青花瓷壇,遞給開門的阿寶。

“約了找老爺子的。”孫鏡對阿寶笑笑。

阿寶抱著小瓷壇,嗬嗬笑著,說:“對的,對的,來吧。”

他把孫鏡讓進來,想起門來沒有關上,把瓷壇往孫鏡懷裏一放,自己把門關上,再將小壇子抱回去。

“好吃的東西。”他見孫鏡打量這壇子,笑得嘴角翹起來,顯然對裏麵裝著的東西愛吃極了。

莫非是韓國泡菜?孫鏡看見阿寶毫無心眼的憨厚模樣,有些好笑地想。

今日天氣寒冷,雖然是午後,老先生也不會像上次一樣悠閑地在葡萄架下煮水飲茶。阿寶把孫鏡引進了洋樓,樓裏溫暖如春,似乎用的是地暖。這樓雖然看似故舊,實際上內裏全都重新翻修過了。

順著轉角樓梯拾級而上,旁邊有景窗,每一扇都隔成六小塊玻璃,簡單大方。外麵是半推開著的木百頁窗,刷著多年前的紅漆。一樓半轉角的地方有個小平台,平台上有可以推門而出的陽台。陽台很小,通常不會有人真的站進去。但這樣一處空間,卻把外麵花園的氣息接引進來,就像半山腰的亭子被稱為“吞納雲氣之所”,都有著東方建築美學的精神。雖然這總的來說,是幢歐式風格的建築。

二樓向南的大房間裏鋪了厚厚的長絨羊毛地毯,脫了鞋踩在上麵,柔軟溫暖的讓人想躺倒在裏麵。

徐徐也在,屋裏熱得象在晚春初夏時節,她隻穿了件單薄的米色T恤,半低的領口飾了一圈珠貝,誘惑地讓人想將眼神停留在那裏。孫鏡進屋的時候,她正伸手扶著歐陽文瀾,站在一對黃花梨多寶閣前。

多寶閣上的格子有大有小,或凸或凹,錯落有致。這種家具樣式單隻中國有,專門用來陳列玩賞物品。這對多寶閣每個都有二十格,陳放著的東西一眼看去,有幾尊小巧的青銅器皿、牙雕木雕,還有些青花或粉彩的瓷碟瓷瓶,但最多的,是用小支架斜撐著的木匣子。

木匣的蓋子是透明玻璃,內裏有白色的襯底,盛放著些褐色、灰白色或黃白色的甲骨。

歐陽文瀾正指著其中一個匣子,對徐徐說:“這塊甲是有來曆的,說的是一次對先商諸王的祭祀。你來看這裏,‘祖乙,祖辛,祖丁,牛一,羊一,南庚,羌甲’,這個是國維先生的解釋。但沫若先生說不對,王先生錯了,牛一羊一這個祭品,怎麼放在了先王名字的中間呢,沒有這個順序呀,順序解錯了,有的字也解錯了。實際上呢,是‘祖乙,祖辛,祖丁,象(該字應為‘口象’)甲,一羊,一南’,一羊一南都說的是祭品。沫若先生的這則補釋,是很有名的,這事就讓他立住了甲骨大學問家的地位,當然,還有他對陽甲的考證。”

“可是這‘一南’算是什麼祭品?”徐徐剛問了這句,阿寶就引了孫鏡進屋。

“送來啦,送來啦。”阿寶說。

歐陽文瀾卻沒有理阿寶,對孫鏡點頭一笑,說:“這個‘一羊一南’裏的‘南’,小孫你來說說看。”

這就帶著點考教小輩的意思了。

不過孫鏡帶著先祖的記憶,再加上這十多年來自己對甲骨文的學習,麵對這樣的問題,就像是博士生做初中生的考卷。

孫鏡走到兩人身邊,回答道:“沫若先生的解釋,南是商時的一種樂器,從字型的演變上看,似鍾似鈴。不過並沒有確實的考古實物佐證,還隻能算是推想。”

歐陽文瀾微笑點頭。

“這是什麼呀?”徐徐看著把瓷壇抱得緊緊的阿寶,說。

看樣子她和歐陽文瀾的關係,確實離認幹爺爺的程度不遠了。她可不是會貿然問出這樣有失客人禮數話的人。

“你去盛三個小碟來。”歐陽文瀾對阿寶說:“你要吃的話,也盛一小碟吧。”

“好啊好啊。”阿寶像個小孩一樣雀躍著出去了。

“我這個人,愛吃的毛病老了還是一樣,等會兒你們嚐嚐看。就當是下午茶的小點。”歐陽文瀾說。

“您的年紀,日常裏還有這樣的情趣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孫鏡這話並不是恭維,快百歲的人了,要享受生活既得有條件又要有心情,幾個人能做得到。

“坐吧。”

分別落座,徐徐緊挨著歐陽文瀾,坐在孫鏡的斜對麵,還細心地多拿了個靠墊,塞在歐陽文瀾的腰後。沙發上本就趴著一隻虎皮條紋的肥貓,抬起頭瞧了幾眼,又重新趴了回去,歐陽文瀾輕輕撫著它的頸子,它眯起眼睛,很是舒服的模樣。至於上次見過的那幾隻貓,卻不見蹤影,不知躲在哪裏玩耍。

先客套性的閑聊了幾句,還沒進入正題,阿寶就托了個木盤過來。盤上是三個極小的白瓷碟,如果不用木盤盛著,阿寶攤開他的大手,在掌上一溜也盡能放得下。小碟裏裝的是褐色膏狀物,賣像不怎麼樣,但看這架式,總該是很美味的食物。這估計就是剛才臨水軒送來的瓷壇中裝著的東西了。

“嚐嚐看。”歐陽文瀾招呼他們。

孫鏡拿著小銀勺子,麵前褐膏總共也就一勺多些的樣子,他淺淺盛了一些,送進嘴裏。

褐膏一觸舌頭就化了開來,異常鮮美的味道從舌尖一路蔓延下去,讓孫鏡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讓這從沒有嚐到過的絕妙滋味多保留片刻。

這滋味仿佛把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調動了起來,從舌尖到中部到舌根,不同地方的品味略有不同,就像是由不同音部組成的完美合聲,讓整個人都微醺起來。

隻是孫鏡這一勺盛得實在太少,滋味沒保持多久,就消散得隻留下些許餘韻,同時湧起的是巨大的不滿足感。他又盛了半勺,送進嘴裏。

隻片刻,小碟就空了,看看徐徐,甚至吃得比他更快些。

“這是什麼,這麼好吃?”徐徐伸出舌尖在唇上抹了一圈,問歐陽文瀾。其實她更想把小碟舔上一遍,但那未免太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