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發動了嗎?要收網了?但照我的推斷,分明該到喀什才發動,再不然也是和田,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誰能知道我會來這個地方?
我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看了一眼,是鍾儀和範思聰。
他們先前不是落在很後麵麼,像是還去走了另一條岔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一點沒發覺。
是我走神了。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在走神。心裏的煩躁,無處不在的壓力,空氣裏恍恍惚惚的危險的腥味,不知不覺把我困在牢籠中。
這太危險了。
而且太異常,我怎麼會變得這樣,這種自己無法完全掌控意識的感覺,太糟糕了。
一聲笑,從後脖頸繞過來,鑽進我耳朵。
我猛然回頭。
誰在笑?不是鍾儀也不是範思聰,他們在討論一戶人家門前掛著的鐵牌子,上麵有十顆星,用漢維兩種文字寫著守法星道德星義務星團結星等等。對,沒錯,剛才的半分鍾裏他們一直在說這個話題,那聲笑出來的時候,鍾儀一句話說到一半。就像五好家庭那種牌子一樣,她說的是這句話。笑聲出來時,這句話沒有停,所以當然不是鍾儀在笑,也不是範思聰,他絲毫沒有笑的理由,況且那是女人的笑聲。
有些清脆,有些尖銳,有些飄忽的女人笑聲。
就是短信裏的那個女人。
“其它都容易懂,但那個科技星是什麼,難道那戶人家還有什麼小發明?”範思聰問。
“也許是學習科技,或者科技務農之類。”鍾儀想了想回答。
他們都沒聽見那聲笑!
那笑聲很清晰,清晰到現在尤在我耳畔回蕩。但除了我之外,那三個人都沒聽見。
真是見鬼了。
這世界是不是有鬼,我不知道,我的小說也從不涉及這方麵。在我的故事裏,或有裝神弄鬼,但說穿了背後都是人。
可現在的情況,用裝神弄鬼來解釋的話,難道說是眼前這三人合起來騙我,她們聽到了故意說沒聽到,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太高。又或者是某種定向的音波發射裝置,所以其它人都沒聽到?
也有另一個解釋,就是我聽錯,沒有這笑聲,是我神經太緊張。我立刻把這種可能性否定了,我相信自己,這是支撐我走到今天的信仰。
太陽穴一跳一跳,要再往深處想些,腦袋就痛。
這時,我聽見了另一個聲音。
這聲音要難形容得多。有些像是一個人歎氣的時候被卡著脖子,又像是一扇幾乎鏽死的鐵門被強行拉開,總之頻率高而尖。
那是人發出來的嗎?我吃驚之餘,急忙去看其它人的表情,都有反應,這回總算是全聽見了。
“那是什麼聲音,太難受了。”範思聰問。
“像是那個方向傳過來的。”鍾儀指著前麵的一條岔路說。
“去看看。”範思聰說著,快步上前,越過我,拐上那條小徑。
我緊跟在他後麵,剛才那聲音很尖,傳得遠,所以也許發聲地點還在百步之外。
轉過去,就見一個胖胖的維族女人背對我們站在自家門口。聽見身後的動靜,她回頭,臉色很不好看。
她也是被怪聲引出來的。有心問一聲,她卻縮回屋裏,把門啪地關了起來。
再往前走幾步,經過一戶廊洞,裏麵立著一隻黑山羊,正往外邊看,那氣氛有幾分詭異。正狐疑聲音是否從這兒出來,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回過頭,見是剛才縮回屋的婦人,這時開了門,探了大半個身子出來。她操著一句口音濃重的疆普,喊的話範思聰他們都沒聽懂。
她讓我們別再往前了,我說。
她肯和我們說話,當然就轉回去問個究竟。
“別過去了,那個地方不好。”她說。
我自然問到底什麼地方,又是為什麼不好,剛才那聲響是怎麼回事。她看起來不願對我們這些外鄉人詳說,隻是講,前麵有個空屋子,人都死絕了。
我又問,這次換了維語,她才說了個大概。那戶人家裏原本有父子兩個男人,都是做玉石買賣的,有一年全死在了外麵,留下孤女寡母。新疆這兒地廣人稀,民風彪悍,各種怪事兒惡事兒也多,和玉石比起來人命真不算什麼,那些年裏我沒少聽說這類事兒。死兩個人不稀奇,奇在忽然有一天媽不見了,留下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自己過活,村裏鄰居接濟著,沒過多少日子,小女孩兒也不見了,這就成了個空屋子。
娘不見的時候,就有人說是和野男人跑了,扔下女兒不要了。後來女兒不見的時候,有人說是娘舍不得女兒,回來把女兒接走了。這自是最符合邏輯的推測,但畢竟娘和女兒失蹤的時候,都沒其它村人見過,日久天長,不免就有別種涉及鬼神的傳言出來。原本還有揣著私心的攛掇說屋子空著不是個事兒,漸漸就沒人提這茬了,屋子破敗積灰。女兒失蹤好久以後,還有人從偶爾被風吹開的門裏瞅見過孩童身影,雨夜和大風天,也有鄰居聽見些奇怪動靜。就有人說,女孩兒其實沒走,還一個人住在那屋子裏呢。去年村裏出錢,在那屋後的山坡上修了個麻紮,算是幾人的衣冠塚,之後像是安份些了,但今天又傳出這種聲音。
維族婦人或許覺得她說了這些,我們該打退堂鼓,沒想到我聽完就問具體是前頭哪間屋子。她拿眼睛翻翻我,說門口有畫的那家就是,然後便手腳麻利地關了門。
我們兩個說了一大段維語,其它幾個都聽不懂,要我轉述,我卻沒這個心情,帶著他們往前走去。
我注意留心門前有畫的屋子,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見到有掛對聯的,有磚雕縷花門飾的,卻並未有什麼畫的屋子,連貼年畫的都無。拐過彎後,前麵疏荒起來,就隻兩三間屋子,再往後,路旁除了樹和山石,就是麻紮。遠遠的斜坡上錯落著幾處圓頂小土包,更遠處的半山腰上,則有一處用土磚圍起來的庭院式的大麻紮,圓頂是天藍色的。從前隻在這樣規模的才能叫麻紮,是專為賢者造的,現在則成了泛稱。我想那一家四口的麻紮一定在那幾頂小土包中,卻不知是哪一頂。
一眼望去,幾間屋子門前都沒有畫,回想著剛才那婦人的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
不過又走了幾步,那畫就出現了。並不是我原先想的貼在門上的畫,而是壁畫。這實在是罕見,至少在這個村子裏,隻此一家。在這戶人家門和窗之間的牆麵上,有一方規整的凹陷,是房子的模樣,有梯型的房頂和下方正方型的主體,畫就在正方型裏,曾經色彩斑斕,現在已經褪色,在太陽的照射下,遠看過去白花花一片,走到近前,才依稀分辨出畫的是什麼。
畫的內容毫不稀奇,正中是個藍色花瓶,茂盛的植物從瓶口伸展出來,花瓶頂上是漸變的藍色,像是代表天空,底下是藤蔓狀的裝飾性曲線。左右兩個下角並不完全對稱,但看上去比較類似——我猜是這樣,因為右下角被樹葉擋住一小塊。
“是這裏嗎?”範思聰問。
我沒回答,我在看那片葉子。
那是一片單獨的粘在牆上的樹葉,它如此不自然地出現在畫上,突兀而生硬。那麼幹的土牆,怎會有樹葉貼在上麵不掉下來呢?
我伸手把樹葉揭下。被遮住的畫麵上有一丁點兒褐色,而樹葉上……
“血,是血?”範思聰叫起來。
我把樹葉擱在鼻子下嗅了嗅。
“是血,還有點新鮮。”我說。
“是人血嗎?”他緊跟著問。
是不是人血誰能就這麼聞出來?我現在心潮起伏,像有鍋油在腦袋裏滾,一個個念頭咕嘟嘟竄出來炸裂開,哪裏有心思和他羅嗦,就回了一句是人血。
鍾儀倒吸了一口氣。
這女人怎麼和範思聰一個德性,隨後我意識到她驚駭的不是血,而是那幅畫。遮擋的樹葉取下,露出了後麵的線條,原來我以為是和左邊一樣的曲折藤蔓,實際上,那是一張橫過來的臉。
一張怪異的孩童的麵孔。
整體看起來,那就像是個長在藤蔓上的小頭顱。這畫的頂部是天,底部自然是大地,這就是個埋在土裏的小孩,身體已經化成肥長出植物,還留了個腦袋。
想到剛才聽的發生在這屋裏的事情,我不禁也生出些許寒意。
“就是這裏了。”我說:“剛才那聲音,應該就是這房子裏傳出來的。”
停了停,我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個空屋子,人在幾年前都陸續死了。”
“你不會想進去吧。”鍾儀問。
門就在壁畫左邊,普普通通兩塊木板,關著,但沒關死,我伸手一推,門就開了。
我走出太陽光,步入室內的陰影中,同時緩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在我的臆想中,有許許多多屋子裏的光影聲響的肢節碎屑隨著這口氣被我吸進來,我以這種方式,向等著我的……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宣告,我來了。
是時候了,我來了。
那感覺,很不錯。
真的不錯,糾纏著我的不適感在我進入屋子的時候,竟減輕了許多,這屋中的空氣裏彌散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氣息,不是花香也不是屍體的腐臭,飄飄渺渺,迷迷蕩蕩,仿佛在這屋中不可測度的深處,有一顆心髒在鼓蕩跳動,陰暗的空間中,更似有細細的黑發,拂在我後脖頸上。然而這感覺,卻比之前陽光底下的煩躁不安要好,皮膚上毛毛的過電般的戰栗,反倒令我的頭腦更清楚,注意力也能專注。
是的,專注,因為在這兒,有某個東西在等候著,吸引著我。
是命運嗎?
屋子不大,規整的長方型。腳踩著的是長方型的地磚,頂上是回字型裏外四層的頂飾,這是維族人常見的布置,外麵看起來都是灰灰的磚土牆,屋裏卻裝飾得很華美。這兒的頂飾原本是一層紫一層黃一層天藍一層橙紅,現在已黯淡,光線穿過近兩米高的窗,照出一道塵灰飛舞的光柱。明明幹燥極了,卻不知怎麼,讓人生出沾著濕冷破敗的寒。
這是個廳堂,兩張小圓凳和兩條長椅圍著長方桌,貼著牆有個大木櫥,這些家具竟都扔在這裏,沒被村人取走自用,可見真的是有忌諱。
左右和正前方各自有門,兩扇式的推門。門的式樣很漂亮,門頭鏤空雕花,又有彩色有機玻璃嵌在門裏,啊,我是說原本嵌在門裏,現在麼,都碎得差不多了。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這是腳踩著碎玻璃渣子的聲音。
是新碎的麼,留在門上的玻璃斷口上似乎沒有積灰。我低下頭,碎渣和地上的淺灰混成了奇怪的雜亂無章的圖案。如果真是新碎的,和剛才的怪響有關嗎?還有地上的紋路,像是……
有股力量在牽引著我的思緒,卻被鍾儀的聲音擾亂了。
“這地方……讓人不舒服。”她說。
剛剛有些頭緒的思路,被一下子打散了。
陳愛玲並沒有跟進來,她走得慢,更有些猶豫,也許不打算進來了。範思聰安撫了鍾儀幾句,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左邊的房門。
我選擇了右邊。
和廳堂一樣,一目了然的格局,既沒有人,也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這是間臥室,床緊靠著牆,蓋著紅色的罩子,床罩上還有塊紅黃色的薄毯,一角還團著紫色的被子。似乎當日主人的離開,真是毫無準備的呢。
高窗被布幔遮著,讓這間臥室格外地暗。我正要退出去,眼角瞥見床罩垂下的部分,心裏忽然一動。通常這樣格局的床,底下是實心的,但萬一不是呢?
我蹲下來,慢慢地,把床罩掀開一角。
在掀開的時候,我心裏也同時抽緊,仿佛那下麵隱藏著什麼凶惡的東西,隨著我的一掀就要撲出來。
當然沒有。正如我所料,眼前看見的是四層磚,和磚上的席夢思床墊。
我搖搖頭,待要站起來,額上卻挨了重重一擊。
痛。
慌亂。
進來時分明看得很清楚,屋裏藏不住人,為防萬一,我還掀起了床罩。打進門起我就加了小心,耳朵也警醒著,除了我的腳步聲,壓根沒有其它的聲音!居然有人能無聲無息的接近?不可能,走在那一地的玻璃渣子上怎可能不發出聲音,除非來人是光著腳。
或者,壓根就不是人?
這樣的念頭在心裏幾個閃回,其實隻是一瞬間的事。我挨了這一擊,一跤跌在地上,背靠著床手撐著地,抬頭看去——沒人,的確沒有人。
我手捂額頭,一口氣卡在喉嚨口。也許……在我視線的死角?我想來一個翻滾躲避可能的進一步打擊,身體卻做不出完美的動作,笨拙的重心往一邊偏,肩膀狠狠撞在一個硬物上。
等等。
哈?
是……一台縫紉機。我撞到的是一台擺在床邊的縫紉機。我總算回過神來,剛才給我額頭一下的,也是它,我站起來的時候,額頭碰到了縫紉機麵板的尖角上。
我扶著床慢慢站起來,眯起眼,死盯著這台縫紉機。
它給我了兩下狠的,但這全不是關鍵所在。
我之前怎麼沒看見它?
進門之後,我自以為已經觀察了全局,卻根本沒注意到在床邊有這台機子。我蹲下來掀床罩,站起來時撞到麵板,這意味著我是挨著縫紉機蹲下的。但我直到撞到,都還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以為是自己遇襲。
我是自己撞上去的,怎麼會體感產生如此巨大的錯覺?
這意味著……
我輕輕拍了拍古舊的縫紉機,然後走出了這間臥室。
廳堂裏沒有人,陳愛玲始終沒進來,而之前進了另一間房的範思聰和鍾儀,這刻也不知道在哪兒,我甚至連他們的腳步聲都聽不見。四周一片寂靜,仿佛我在這一出一進之間,已經身在另一個次元空間裏。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兒隻有我一個人了。
額頭依然在痛。
那股牽引我的力量又出現了,我明白這隻是錯覺。但我依然順從著它,選擇了正麵的門。
推開虛掩的門,一張朱紅色的大太師椅出現在眼前,直對著我。這椅子擺放的位置突兀而詭異,仿佛有個透明人坐在上麵瞧著我。椅子上幾乎瞧不見明顯的積灰,仿佛日日都有人坐似的。當然,我想其實灰是被風吹走的。椅子背對著後門,那門敞開著,後院的風直吹進來。
這又是一個廳,或許是飯廳。我沒有細看,也沒多研究這張紮眼的太師椅,匆匆繞過它,穿門而過,進了後院。
因為我聽見了些聲音。
嚎叫、低泣、悲歌或若有若無的悉悉索索,懸疑小說裏於此時此境可能出現的種種聲響多不出此數。
但竟是笑聲。
淺淺的,女人發出的笑。稍顯尖銳,是女孩發出的?
我走進後院時,笑聲就不見了,像是有個女人,在這蔓草荒蕪的院落裏和我捉迷藏。
我站在門口打量著院子,想了想,又往右移了兩步,背靠著牆。院子差不多有兩百平米大,一麵靠山,左右兩側用土牆圍上,葡萄架上有幹枯的藤。
笑聲又來了。那聲音乍起還落,讓人聽了心裏空落落的。這次我捉到了來源,右前方。
我順著走去,接近圍牆處,拔開一蓬茅草,露出個黑森森的地洞。
剛才這兩聲笑,一定就是從洞裏傳出來的。
這笑不管是鬼是人,總歸沒有好意,入洞無疑是危險的,但我已經身在此處,難不成扭頭就走?還是回過頭去,找齊了其它人,一起下,像個青澀扭捏的娘們?
那笑聲既出,我便已沒有選擇。人生其實就是如此,看似前後左右都是路,但你卻隻能往一個方向走。
這地洞實際上是個地窖,下行階梯極窄極陡,且隻能彎著腰,光線隨著我的腳步蔓延到七八米深的底部,就再無力往前探伸多少了。
地窖裏的溫度不會高過十度,甚至可能更低,寒且陰,底下鋪了一層麥秸之類的幹草,踩上去簌簌聲響。這裏氣候極幹,雨水又少,如果在南方一個露天開著口的地窖,不知該潮成什麼樣了。
這地窖卻不是空的,眼前四列架子,延伸入黑暗中,不知多深。當然那隻是光線原因,想來不會很深,照所見五六米的寬度,進深應不超過十米。
架子上是滿的,每一層上都放滿籮筐。照這樣的格局,筐裏該是葡萄。最後一批葡萄摘下來放入地窖,保存得好可以放到來年春節。正常來說,地窖口是要封起來的,現在之所以開著,怕是當年村裏尋人時,特意起開地窖查看,過後沒再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