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西湖是這樣的所在,因為找不到最恰當的詞來描述她,你陷入幸福的彷徨。
西湖是囊括所有的:春夏秋冬,日月星光;柳風桂雨,晨鼓暮鍾;悲歡離合,長歌短吟;英雄美女,高僧士子;行俠遊客,浪子孤魂;陽春白雪,下裏巴人……西湖太豐富了,層麵太多了,她的確仿佛又是太密集了,步移影動,處處都得細細道來,你覺得西湖數不勝數,不知從何說起。
齊全的和諧歸於一身,完整的美均勻著通體,西湖接近伊甸園。麵對造化的最高形式,你將能如何?你惟有靜默啊……
西湖便在靜默中飽滿,她就是那種在遙遠的地方突然想起會熱淚盈眶的美——那是深臥與佯睡在你心底的愛情,突然一躍而起,衝撞你的胸膛,使你呼吸停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你能夠從皮膚中觸及她,從空氣中呼吸她,離開她時她折進了你的行囊,到他鄉時她彌漫開來,浸潤覆蓋在陌生的逆旅,慰你無邊的鄉愁。
西湖是一所書院,你是西湖的學子,你在湖上走讀。
西湖是這樣一個詞彙,她穿透你的所有歲月,紅顏年少在長堤下散落初戀,人到中年在湖上整理思想,白發蒼蒼在月下享受歸宿。
西湖又是一派大境界——張蒼水臨終眺望湖上,一聲斷喝:好山色!歎盡湖光。
而你,想到西湖,心頭一熱,塊壘頓消。你想:無論如何,我已經有西湖了。
西湖是你的愛人,你對她愛意的表達,因小心翼翼而斷斷續續,你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你擔心會把她的靈魂從口中吐出,你惟恐她會散發在空氣中,離你而去。
西湖像所有的家園一樣,人們通過告別而與她重逢。你隻要離開她一步,就會百感交集地發現,她是世上最動人的地方。背棄她,是人生最大的失誤,離開她,更是命運最大的遺憾。
許多年前你離開過她,因此得了嚴重的懷鄉病;你想念西山路曲院風荷大門口深秋時的一大片梧桐樹的黃金落葉,它們鋪開時頗有異國風情;你想念從玉泉路往上走時冬夜裏月光下枝叉橫伸的三角落葉楓——它們像一張張伸向天空的樹妖的手掌;你想念曾經海棠盛開的蘇堤,你在那裏流下過多情而可笑的眼淚;你想念孤山魯迅像對過沿湖的椅子,椅旁的湖水中灑下過你敬愛的老師的骨灰;你想念湖畔靈峰未開發前的野趣,朋友們在清泉旁點著篝火煮茗;你想念湖上的小船,有一次泛舟湖上時一個朋友掉到湖裏去了……
你想念九裏鬆,重病時的父親在那裏住院,你和母親常常懷著深深的憂鬱挽臂在鬆下走過;你想念植物園,十月一日,舉家出動,在茶花樹下擺開大吃一場的架勢;你想念嶽墳,童年時一個外賓抱著你在嶽飛墓前拍照留念;你想念翁家山,你在那裏采過茶,睡在那些早已廢棄的廟宇裏;你想念九溪,一位男同學約你春遊,什麼也沒有發生、甚至友誼也淡忘,但九溪卻深深留在心中;你想念三潭印月,父親帶著滿口缺牙的你與哥哥在九曲橋上留影,如今父親長逝,但三潭印月依舊……
你想念繞湖的芬芳,春天一到,她們鬧得滿城花枝招展,不是紅杏也出牆;你想念雨巷,想念從前曾經有過的油紙傘,想念戴望舒和他的丁香般愁怨的姑娘;想念早已逝去的青石板發出的聲音,它不可能不是悠長的;你也想念湖邊那些豪華的賓館,你想念望湖賓館和香格裏拉飯店大廳裏的壁掛,想念透過雨玻璃望出去的山朦朧水朦朧;當然,你想念樓外樓的醋魚和龍井蝦仁;在你最想念的那一切中,還包括梅家塢的一小片茶園、植物園的一枝白紫藤和鏡湖廳茶座間的那株大香樟,以及它的那些紛紛揚揚的傷春的落葉。
還有某些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活著的,以及死去的——他們是你的親人和朋友,你想念他們,有時在上班的路上,有時在回家的途中,有時在夜半的夢裏,他們中的一些人,曾經把你的心,思念碎了……
人間萬象,有人生命艱苦,一旦歸化西湖,便也知足;有人生命壯烈,湖邊絢爛之極,終究歸於寧靜。杭州是人性的方舟,西湖是眾生的家園。
鬱達夫有一枚閑章:家在富春江上,你步其精神,亦有一章:家在西子湖上。
(選自《國家地理》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