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雨下大了。雨在車子駛入杭州城的時候就下大了。光線昏暝的杭州,才下午四點就提前進入了傍晚。車子穿過楊公堤,視野被道旁的林木阻擋,看不見湖麵。那些數十年樹齡的梧桐,枝幹在雨中泛著青亮的光。風吹落葉,把路鋪成了金黃。現在天是真正黑透了,對麵的人影都像皮影戲裏一樣影影綽綽了,可是這吵吵嚷嚷的轉塘小鎮為什麼還不轉入夜晚該有的寧靜?雨中的呼喊聲、汽車喇叭、摩托車引擎發動聲,市集的叫賣、雜遝的腳步聲,把轉塘像一隻軟木塞一樣浮在滿天地的的雨水中。問了三次路,打了兩個電話,轉了兩次車,我們來到了L任職的學校,美院的一個分院。他在這裏開辦了一個小型的畫展,我們就是為了看這些畫而來。車門打開,哐哐的都是腳踩進水窪的響聲。我一眼就看到了被雨水澆得透濕的L。長發,方臉,燃燒著什麼似的眼睛,這就是我初識L的印象,像一個戀愛中人一樣的熱切,滿身的雨水,又讓他像一個失戀之人一樣落魄。他戴著傘為什麼還會淋得如此狼狽,就像剛剛經曆了一場劇烈的雨中奔跑?這個問題在穿過傳達室狹窄的門廊去展廳的路上就開始困擾著我。
展廳看上去是學校的一個會場,又像是食堂的大廳,簡易而寒傖。牆上的畫,據L說是他十年習作的極小的一部分,大多是素描的人像和速寫的山水。路,石,橋,亭子,教堂,田野,草垛,富春江,花和蘆葦,市鎮,雪天的屋頂,道士,農婦,畫家的妻子,唱歌的女學生,一隻撫琴的手,發廊女,和孩子在一起的少婦,圍著圍巾的少婦,車廂裏的旅人。有一些裝了框,還有小部分就裸在這水汽濃重的空氣裏。枯瘦、狂亂的的線條,黯淡不明的光線,四處透風的大廳,我就像來到一個窮人的屋子裏對著他寒傖的一屋子舊家具。在展廳的門口我們和L都合了影,是鄭勇用隨身帶來的數碼機拍的。他們還在看畫,我一個人走到門口,在廊柱上看一張被雨水打濕了的吹卷上去的海報,是關於L的這次畫展的,印著的是他的兩幅素描,一幅是佛像,寶相莊嚴,一幅是一隻豹,飛揚的線條讓它像在雲中騰挪。它們看起來似乎比裏麵的原作要漂亮得多。站在廊前抽了一根煙,同行的幾人還沒有出來,遠遠地看著他們站在畫前虔敬的樣子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淺薄和無知。晚飯後,畫家帶我們去他小鎮上的家。從小酒店到他家,大約一裏路。無數個轉彎和滿地的積水像是把路程拉長了好幾倍。雨還在下,路燈下尤加細密,金色的蜂群一般亂舞。出了小酒店我是與林可同一把傘,一半路程後我又與畫家同一把傘。畫家擎著的傘整個的傾斜到了我這邊,這樣他沒幹透的半個肩膀又全濕了。這是一幢六層居民樓的頂層,樓道沒燈,我們摸黑而上,雨水從敞口的天窗直射而下,整個樓梯全是蜿蜒的水流。進了門,畫家找出僅有的三雙鞋子給我們,而他自己穿的再也找不出一雙。“我的皮鞋裏全是水,索性就赤腳了吧。”畫家說。他真的脫了鞋襪在塑料地毯上走來走去。L這一不愛惜自己的行為遭到了林可的反對,一陣爭執後他才不得不穿上了她換給他的鞋子。
這是學校安排給他的一處宿舍。50平方米,也可能60平方米。布滿水漬的牆麵像是夢遺者畫的一張床單地圖。桌上是一大堆蒙了塵的碑帖法書,黃賓虹的畫論,千家詩,家譜,一本台灣故宮藏畫的畫冊。床邊散亂地攤著一套六卷本的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潮》和一本翻開一半的錢穆的《晚學十論》。L說,他的妻子帶著兒子住在杭州,平時這裏就他一個人住。一屋子的古舊家具,桌,椅,書櫃,茶幾,式樣大多是明式的。看得出來L是多麼的喜愛它們,手指落上去都像是在輕柔地撫摸。這是紫檀。這是紅木。這是酸枝木。這是香樟。這是小姐閨房的坐凳。這是床前明月光裏的床,胡床,是的,李白說的床就是這樣的一把椅子。這是臂擱,古人寫字繪畫時擱手肘用的。這是器物表麵的包漿,它吸收了人的精氣,就在表麵形成了這樣光滑的一層。從L嘴裏出來的話像一匹奔跑的馬總也到不了終點。這時的L神情飛揚,眼睛明亮,一掃傍晚時分的疲憊。桌上隔夜的殘茶還沒有倒掉,水漬也沒有用抹布擦拭,他甚至顧不上向客人們問一句要不要喝茶。L接下來向我們展示的物品還有:瓦盆,陶罐,壇子,盛滿了泥土的缽,筆筒,古墨,缺了口子的石硯,青田石,雞血石,佛像,各式的玉器,碎瓷。他沉浸在這些器物自身流露的紋理、成色、光澤裏,像一個孩子在客人麵前細數他所有的珍藏。他用寧靜兩個字描述這些器物帶給他的感受。“很多時候我連走出這間屋子的必要都沒有,寧靜就這樣降臨了。”林可好幾次這樣問他,可是你發現嗎,這一屋子中,安頓你自己的床是最簡陋的?是的,是的,我知道。畫家的口氣有些不耐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