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杭
紫藤是一種妖怪,它能活很久很久,幾十年,幾百年。可貴的是,即使活很久,她也從不賣弄化石般的古板和深沉,或許她真的不懂,老而白癡的東西是很多的。
妖怪懼怕陽光,紫藤的白晝就是冬天。在冬天,她完全僵硬了,隻有她自己知道還活著。她變成了一堆白骨。所有人都以為她是枯柴。她的醜陋、老態,一夜之間就赤裸裸地在某個冬日袒露無遺。她所有的語言,外貌,顏色,形體,都在寒風中褪去。她抱著一堆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枯藤,癱在長廊的鋼筋水泥架上。
她沒有了媚眼,沒有了嬌嗔婉轉的聲音,沒有了攝人心魄的舞蹈,光禿禿的,連一層遮羞的皮都沒有。她扭曲著,低匍著,幾丈長的軀幹,竟沒有一尺是直的。那種銘心刻骨的滄桑疤節從最粗壯的根部開始,一直留痕到最細小的末梢。
天哪!隻有這時,你才能讀到萬般風情的嬌媚之下竟有如此驚心動魄的遷就和委屈。
很少有人會注意蛇盤虯結下曾經有過的曲曲折折。你不問,她也不說。
可是,當春天來臨時,紫藤的夜晚就來了,她一天天地蘇醒,誰都不知道她靈魂回來的路程。沒有柳的芽,在春風裏招展;沒有桃的蕾,在雨露中搖曳;更沒有玉蘭的大花苞,在三月讓人欣欣以待。
她僵硬的骨頭甚至沒有發出一點點翻身的哢哢聲,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複活了。
用化腐朽為神奇來描述紫藤的起死回生並不過分。那堆癱在庭院裏、假山旁、花園長廊上的白骨仿佛有魔力在吹氣,在一個春風暖熙的午後,坐在長廊下的硬石凳上,忽然就有人看見紫藤已經變成了少女。她正在向支撐著她全部軀體的回廊宣講她的教義,她的宗教意義和她柔軟的肢體散發出的青春氣息,使長廊和假山全然想不起她從前的容顏,那種先擇性的認知,使他們覺得她和上一個春天的故事完全地脫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版本。於是,他們心甘情願地相信了她的布道,讓自己的肩膀扛起她所有的要求。
就像《聊齋》中的女妖,紫藤是討人喜歡的。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迷倒在長廊下,她所有的行為都沒有惡意。綠葉在長廊上柔軟地伸展著,變幻著,她在四月陽光裏就讓人聞到了脫俗迷人的香氣,看到了優雅恬靜讓人百看不厭的紫藤花,她從來不讓人等待得太久。那種粉白淡紫的花球,讓你忽然就會覺得花卉們懸垂的日常生活中,葡萄蘋果般地結果,是多麼乏味和平庸。
紫藤可讀的長裙,使春天由抽象變成了具體,由哲學變成了美學,由單詞變成了物質,變成了春天可以讓人觸摸的肌膚。
紫藤是如此銷魂,她即使變一千次,也讓人深信不疑。她悄無聲息的柔軟,讓所有的堅硬心甘情願地放棄抵抗。她在一場春風裏,讓所有的堅強和理想不知不覺都入了她的錦囊。
紫藤在收拾了所有的偏見和仇視後,在一串串迷人的花球裏,吃吃地笑。
沒見過紫藤的遊人是遺憾的,沒有紫藤的花架是寂寞的。
(選自《中華散文》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