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聰一愣,他沒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這麼跟自己說話。
鄭亮亮閉上眼睛,緩緩和他說道:“關於電療的輿論沸沸揚揚,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吳聰低頭,“那你怎麼接受了這種治療?”
鄭亮亮又沒回答他。
吳聰歎氣,“我也是為你的病情著想。而且已經給你使用了麻醉劑和肌肉鬆弛劑,通電後可以減輕肌肉顫動,避免骨折、關節脫電擊療法位等並發症的發生率,風險很小。”
病床上的鄭亮亮始終冷冷的。他忽然想到他的父親就在門外,然而僅僅一牆之隔,他的父親都不知道他在接受這種治療。不過無所謂了,網癮症也好,電擊治療也好,隻要讓他的生活保持現狀,那麼所有加在他身上的,他都可以忍受。
宋摘星醒來的當天下午六點,心理科忽然傳來一個消息。
林雨澤失憶了。
不僅僅是失憶,而且脾氣暴躁,打碎了客廳將近一半的東西,沒有人能夠控製他。林雨澤就像一頭瘋掉的獸,神誌不清,語無倫次,暴怒之後昏昏睡去,醒來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李唯西聽到後大為吃驚,宋摘星也焦急不已,與李唯西一同趕往明圓山莊。
林莞守在林雨澤床頭,哭得梨花帶雨。
李唯西皺眉,“怎麼回事?”
林莞直搖頭,“不知道,上午隻覺得話少,到了下午就嚴重了。”
李唯西想到昨天林雨澤說要給自己證據的事情,傾身問道:“有誰來過山莊嗎?”
林莞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想了一會說道:“昨晚有輛車進來,但是不知道是誰。父親和客人聊了很久。”
宋摘星想到管家一直跟在林雨澤身邊,轉頭看向管家:“你知道是誰嗎?”
管家也搖頭,“老爺的事從來不讓我們知道。那輛車開到書房門口才停下,當時天黑,我在院子裏依稀看到是個女人。”
李唯西已然清楚,冷道:“肖雅潔。”
宋摘星很肯定地說:“肖雅潔之前就給林先生催過眠,想必林先生這次忽然失憶,很可能是肖雅潔做了下一個催眠指令。”
李唯西皺眉不展,低低出聲:“我一定要看好他!”
李唯西說完隨即就要出門,宋摘星有一瞬的失神,就在他要跨進院中時忽然喊道:“有一件事。”
李唯西頓在原地,宋摘星急速趕上來。
她將他拉到一角,餘光看著躺在床上口齒不清的林雨澤,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怎麼了?”李唯西見她臉色忽然不好,擔心道,“高燒是不是還沒退?”
宋摘星拉住他的手,自己卻有些顫抖。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林雨澤就是當年的記者甘草。”
李唯西短促地吸了口氣,像被尖刺刺到了一般,身體緊緊繃著。白皙的臉上有一瞬怔忪,眸中意味不明。
宋摘星知道甘草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怎樣的後果,看著他發愣的樣子有些不忍,連忙又說:“林雨澤的事情,如果你沒辦法再做治療,那……”
李唯西打斷她,“你怎麼知道了這件事?”
她壓低聲音,“我給林雨澤做治療的時候翻過他的書房,看到了他手寫的每一篇報道。”
“十幾年前的報道也有?”
宋摘星點頭。
李唯西忽然明白了一係列事情背後的邏輯,隻是急於確認,連忙向外走去。
隻是走出半步他又折回來,很是認真地看著宋摘星。
“無論林雨澤是誰,我都會把他治療好。”
宋摘星終於淺笑起來。她一直擔心如果將林雨澤身份說出來,李唯西會因為仇恨的心緒放棄林雨澤。如今看來,在他心中早已有了準則,他首先是一名心理科醫生,最該要做的就是看病救人。
李唯西駕車一路行駛到香草地大街誠明心理診所。他將車停在女貞樹下,出來時看到心理診所的牌子,眯著眼睛想了片刻。
穿過馬路直接進入診所內,有助理前來招待,隻是李唯西全程冷冷的,隻說了一句話:“找肖雅潔。”
助理認得李唯西,知道來者不善,連忙跑去通知。隻是助理剛打開了肖雅潔的門,李唯西隨即跟著進來。
肖雅潔正吸著煙,煙霧繚繞,一副姣好麵容在煙圈的熏染下變得嬌媚妖冶。她微微抬頭,眼神示意助理出去。
李唯西緩步走進來,靜靜地盯著她。
肖雅潔笑得肆意,眉眼中盡是張揚,“送你的禮物還喜歡嗎?”
李唯西坐到她對麵,“你指的是林雨澤發瘋失憶?”
肖雅潔彈了彈煙灰,語調鬆弛,“我做了他十幾年的心理醫生,就等著哪一天讓他變成現在這樣。怎麼,你不喜歡?”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就是甘草的?”
肖雅潔微愣,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查到了線索,幹脆不再隱瞞,“顧老師事情出了沒多久,甘草天天攻擊顧老師。媒體抓住這件事不放,一直對老師口誅筆伐。那時候大家都以為顧老師行為放縱不檢點,遭人唾棄,才沒有對甘草這個人過分注意。等到顧老師被醫院辭退後,甘草仍然抓著老師不放,甚至更加惡劣地引導輿論,讓老師身敗名裂,人人喊打。”
她說的這些話將李唯西的記憶重新拉回十歲。因為是顧伯棠的兒子,讓他在學校遭人白眼,備受欺淩,所有同學都不願意和自己說話。每次回家的時候,門上總被潑了髒東西,看著讓人發嘔。左鄰右舍甚至圍在樓下大鬧讓他們全家滾出去,將近半年的時間媽媽都不敢出門,父親出門買東西,都要被人打得渾身是傷。
肖雅潔看著李唯西黯淡的表情,接著說道:“我隱隱覺得不對勁,挨個報社找過去,就發現了林雨澤。但是為時已晚,當時林雨澤已經辭職下海經商,我完全沒辦法報複他。”
“他為什麼抓著我父親不放?”
肖雅潔冷哼,“就像鬧劇一樣,你根本想象不到鬧劇如何開始,如何結局。你了解過被你父親強奸的患者嗎?”
李唯西皺眉,“我隻記得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後來瘋了。”
“出事沒多久她就死了。”
李唯西有過這種猜想,隻是當時年紀太小,很多事情沒有頭緒,也沒辦法追查。遷往美國之後,一家人再也沒有提過當年的事情,都安靜地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他以為父親的人生就是老死在療養院,可是當甘草再次出現,當自己也深陷媒體風波,他忽然想將以前的事情弄個清楚。
“我記得她的主治醫師是陳西晚院長,並不是我父親。”
肖雅潔點頭,“她入院時就患有精神分裂,情況比較嚴重,雖是陳西晚的病人,可顧老師也一直參與配合治療她的病情。後來她病情好了大半,卻在被強暴後一夕之間就變成了瘋子。”
“在醫院被強暴?”
“是個晚上。那晚隻有顧老師值班,所以大家都以為是顧老師幹的。”
李唯西心頭充滿涼意,黯然道:“女患者到底是誰?”
肖雅潔將煙掐滅,歎氣:“女患者有個很好聽的名字,以致於讓我現在都忘不了。她叫落雪,林落雪。”
李唯西蹭的站起身,“她和林雨澤有什麼關係?”
“我當時查到甘草名叫林雨澤,就已經猜出大概。後來再去細查,發現林落雪是林雨澤的妹妹。林雨澤的父母,是林落雪的養父養母。”
李唯西單手撐著桌角,額頭直冒冷汗。
“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公之於眾?”
肖雅潔也緩緩站起身,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走到窗台前看著馬路上的風景。
“林雨澤是記者時就已打通所有關係,後來依靠人脈發家,更是手眼通天。更何況根本沒人在乎甘草是誰,大家隻在乎顧伯棠有沒有付出代價。”
李唯西想到後來父親執意要讓母親帶著自己出國,甚至不惜將房子變賣,就是怕他和母親一輩子抬不起頭。
“林雨澤要為林落雪報仇,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李唯西平靜地說道,“促使你報複林雨澤的原因,應該不是這個。”
“如果是單純的報仇,確實可以理解。”肖雅潔回轉頭,長眉單挑,“你相信你的父親會強暴患者嗎?”
李唯西薄唇半抿,搖頭。
“十八年前,林雨澤出現焦慮症狀和抑鬱傾向,我以谘詢師的名義接近他。後來得到他的信任,便長期待了下來。我曾對他使用過催眠,問他是否憎恨顧伯棠,他說不恨。再問其他的,好似就像碰觸了他的底線,他就什麼都不回答了。”
“一個人即便被催眠了,也不會告訴我們銀行密碼等隱私。潛意識有防禦機製,讓催眠師做不到完全控製患者。隻有患者潛意識中認為催眠師的問題無害才會回答,但一旦問題涉及隱私,就會一下子擊中患者潛意識中的防禦線,讓他不再配合你。”
肖雅潔“嗯哼”出聲,“但是他說不恨顧伯棠,絕對是真心話。可是他應該對顧老師恨極才對。”
“你認為其中有蹊蹺?”
肖雅潔冷冷看著他,“當年顧老師被醫院辭退,連醫院發的通報都詞句模糊,隻以寥寥兩句暗示老師與女患者的事有關。醫院沒有找到凶手,但是輿論早已將老師殺死了。他破壞了顧老師的一生,必然要付出代價。”
李唯西靜靜地感受著她的目光,喉頭微酸。他想不到肖雅潔竟然為了自己的父親隱忍那麼久;想不到除了他們一家人,這世上還有別人與他們一樣心痛難過;更想不到連母親都沒想過的複仇,竟然由她一個人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