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宏之對節目有個小小的不滿。作為遺屬的柏木家的證言,隻在節目開頭引用了母親的一小段話。由於茂木記者的采訪才得知舉報信的存在,柏木家由此感到的憤怒和悲痛並未體現在節目中。
這些內容曾經拍攝過。當時父親隻知道畏縮逃避,隻能由母親和宏之接受采訪。痛哭不止的母親隻能接受短時間的采訪,宏之倒是慷慨陳詞,盡情發揮了一把。采訪後,連茂木記者也悄悄對他說:“和你的那段對話才是最紮實的。”但他隨後補充道,“這一段不用在這次的節目裏,留到下一次效果會更好。”
宏之當時有點失望,就像自己憋足勁使出的招式被對方輕鬆避開一般。可對方畢竟是專業的媒體人士,也隻能接受下來。看完播出的節目,他還是覺得有必要播出采訪自己的那一段。再說,下一次節目得等到什麼時候?
“這事請不要聲張出去。”
那時,茂木記者還低聲向宏之透露過一個情報。對這起事件的報道,在《新聞探秘》的企劃會議上曾經差點被槍斃。
“為什麼呢?”
“說是不好把握。城東警察局頑固堅持自殺的說法,實際上也沒有找到足以推翻這一論斷的物證。我手裏掌握的隻是一封匿名舉報信,還不是直接寄給我們的。”
“不是有人撿到後寄給你們了嗎?”
“是啊,但觀眾的想法往往和我們不盡相同。他們或許會懷疑舉報信本身的可信度。校方也予以了否認。隻根據一封匿名舉報信就下結論,認定那三個不良少年是凶手,這麼做要冒很大的風險,連朝這方麵引導都很危險,因為對方是未成年的初中生。”
不過,他絕不會半途而廢。茂木記者的話像是在安慰憤憤不平的宏之。他又說:“無論如何,這三個被指名道姓的家夥都是出了名的惡霸,隻要耐心調查,就一定會找到別的證據。都說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事實上也真的被我找到了……”
那就是今年二月發生在城東四中的學生身上的搶劫傷害事件。主犯大出俊次的父親還動用金錢加恐嚇的手段擺平事端。連城東警察局少年科也虎頭蛇尾地收了場。
“轉機正是源自這起事件。電視台裏那些僵化的編製人員,得知這一情況後也不得不作出讓步。”
這三人原來是暴力事件的犯人,他們的家長又是那種貨色。那麼,他們與柏木卓也的死有關是完全有可能的,舉報信的內容也許是實情。警方和校方是否在心知肚明的同時,試圖掩蓋自己的過失?
茂木記者曾說過,在觀看節目的觀眾裏,隻要有一成作如上感想,就算成功了。電視的影響力雖然強大,但也不能過分相信。
宏之覺得一成顯然不夠。因此他希望能在節目中播放自己接受采訪的那一段。采訪快結束時,宏之曾對著攝像機鏡頭呼籲:寫舉報信的朋友,您一定在觀看這個節目吧?不用害怕,請您直接將掌握的信息統統告訴我。由於弟弟的去世,我父母的心已經死去。能夠挽救我們的隻有您。請您一定要與我們聯係。拜托了。
這不是空話,也不是一時衝動。宏之就是這樣期盼的。
我要知道真相。唯一的事實真相。
節目結束後開始播放廣告。宏之關掉了電視機。這廣告又是怎麼回事?無論多麼嚴肅、深刻的節目,結束後馬上播廣告,不就衝淡了節目的影響力嗎?剛才還在為世上的種種不公和邪惡憤憤不平,正在考慮如何改善、能夠為此做些什麼的觀眾,看到這種毫不相幹的廣告後,注意力不是一下就被分散了嗎?
廣告在謳歌愛與美、安樂與幸福,還鼓吹世間人人平等,隻要伸手就能獲得這一切。不要猶豫,不要東張西望,否則你的那一份可就沒有了。艱深的問題就留給那些喜歡鑽牛角尖的人,你隻需充分享受屬於自己的人生。
素不相識的初中生死掉一兩個跟你有什麼關係?什麼,有可能是他殺?那交給警察去辦就行。遺屬嗎?那倒是挺可憐的。
對素昧平生的眾多觀眾而言,作為臨時消遣的話題,初中生的死跟奔馳的新車又有什麼區別?
宏之怒不可遏。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打開大門。這時他想到,要不要跟蜷縮在沒有電視機的裏間的父母說一聲,但很快打消了念頭。隻是到附近兜一圈,這點小事都要跟他們說,煩不煩。
星期六的傍晚,夜色漸漸降臨。街上有購物歸來的一家子,有站著閑聊的家庭主婦,還有守著一卡車蔬菜的小販。
宏之低著頭,一路走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一群初中生在對麵等紅綠燈。他們肩背沉重的運動包,身穿領口鬆開的舊運動服,正興高采烈地交談著。
簡直難以置信。這些家夥幹嗎去了?社團活動?你們不知道學校裏出了什麼事嗎?不感興趣?卓也是不是被人殺死的,跟你們毫無關係嗎?為什麼你們還能這樣沒心沒肺地談笑風生呢?
宏之沒有過馬路,而是掉過頭邁開大步。他走得很快,近乎奔跑,迎麵而來的自行車都慌忙躲開。他隻想不停地往前走,至於要到什麼地方去,根本無所謂。
不一會兒,他就走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得停下腳步。他正置身一個街角,兩邊分別是一座空曠的露天停車場和一間像是汽車修理廠的大工廠。四周空無一人。
工廠今天好像休息。卷簾門下拉,關得死死的。“快速車檢”的招牌有點向右傾斜。
電線杆頂停著一隻烏鴉。它叫了兩聲,聲音大得嚇人。
天黑了。路燈閃閃爍爍地亮了起來,在站定身軀的宏之腳下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宏之調整好呼吸,正要動身,突然注意到水泥馬路上自己的影子不止一個,而是有兩個。伸向右邊的那個很淡,伸向左邊的比較濃。原來他正好站在兩盞路燈的正中間。
宏之注視著一分為二的自己。
我要知道真相。較濃的影子低聲呢喃著,它在征求本人的同意。較淡的影子也提出了疑問,音量蓋過了那個呢喃聲:你想知道的,是哪個真相?
沒什麼這個那個的。真相隻有一個!
是啊,隻有一個。可你在欺騙你自己。你想知道的真相明明隻有一個,而這個真相你已經知道了,你卻故意當它不存在。不是嗎?
你的父母已經完全沉浸在害死愛子的悲痛和罪惡感之中,無論出什麼狀況,都不會作出任何反應。如果事實正如最初相信的那樣,卓也是自殺的,那他們會為將卓也逼上絕路而自責;如果卓也是被謀殺的,他們也會為沒能挽救卓也而自責。所以,他們的痛苦並非來自迷茫。他們早就從看不到真相的痛苦中脫了身,隻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悔恨。
可是,你和他們不一樣,對吧?
宏之,你為何會如此激憤?真的隻是為了卓也嗎?
應該不是吧。個中原因,你自己明白。
卓也是自殺的。除此之外,不可想象。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把他逼上絕路?
茂木記者構想了一個嚴密的假設,並向宏之作了說明:盡管老師和家長們並不知情,事實上,卓也曾經和大出俊次的不良少年團夥發生過衝突,這才被他們盯上的。那些胡作非為的渾蛋絕不會放過跟自己作對的人。
茂木記者說,這種事例並不少見。他顯得相當自信。因為他采訪過許多類似的事件。每當發生這種事件,校方為了保全自己,總是會接二連三地撒謊。茂木對此十分了解。
當時宏之應了句“原來還有這麼回事啊”,並對他點了點頭。可他心裏的某個角落裏發出了另一個聲音:不是這樣的。
茂木先生,你不了解卓也。他絕不是個軟弱的可憐蟲。他是個謀士,比任何人都擅長洞察人心、操縱人心。不是他在學校掉了隊,而是他自己拋棄了學校,還在心裏嘲笑那些不知為什麼被拋棄、正為此手忙腳亂的老師們。
他一定在心底喃喃自語:一群笨蛋。
操縱這樣一群笨蛋,已經毫無樂趣可言了。啊,真無聊。
最後,他終於拋棄了人世,拋棄了生命。所以他死了。可是,他不會簡簡單單地死去,而是讓自己繼續“活”在他人心中。
有過如此想法的人,也許不止親哥哥一個。這種想法是如此惡毒,如此冷酷,即使遭到痛罵也是罪有應得。
可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真相。
卓也絕不會被一群隻顧一時痛快的笨蛋殺死。
如果是卓也殺死了他們中的一兩個,我倒是能夠理解。說不定卓也能夠氣定神閑地痛下毒手,還會微笑著說:“人死掉,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而相反的情況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長期遭受卓也的算計,被他弄得喘不過氣來的我,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明白是明白,然而……
絕不能將“這是真相”說出口。
隻能一個人默默藏在心底。與以往一樣,隻能默默忍耐。一旦說出了口,哪怕隻有一次,就會完蛋。因為誰也不會理解。
那個曾經裝作什麼都明白的森內老師,隻是個不可相信的大人。懦弱、沒用、自私自利的女人。
這個真相,我一個人知道就行。我必須將它封存。
為了以後能更順暢地呼吸,更輕鬆地生活,我還需要另一個“真相”作為替代品。那個茂木記者說過,他會提供給我。
如果那位記者提供的真相能被大家接受,我就隻須做一個因弟弟的死而無限悲痛的哥哥就行。做一個“善良”的哥哥。
隻有這樣,卓也的死才能有個了結。隻有這樣,才能給他留下的陰謀畫上一個句號。
野田健一也走出了家門。他正沐浴在暗紅色的夕陽下,佇立在城東三中的邊門口。
今天,正門和邊門全部關閉,社團活動一概停止,學生一下課就被早早地趕回了家。校方要求他們回家跟父母一起看電視節目。
然而,剛才健一還看到教師辦公室裏亮著燈。老師們在開會吧。一定是在商量今後的對策。
“又要開家長會了吧。”聊起這次的電視風波時,健一的父親曾這樣平靜地說,“爸爸會去參加的。你們學校裏發生的事,爸爸會去好好地了解。你一點也不用擔心。”
就在剛才,父子倆還一起看了電視節目。看完後,父親提出一個意外的建議:要不要轉校?
沒有這個必要,學校裏還有朋友。就算以後還會出什麼事,也不能一個人逃走。健一這樣回答後,父親欣慰地笑了。
母親的健康狀態還是老樣子。野田家最近倒一直風平浪靜。
那天晚上的事情,母親無從知曉。因為父親曾向健一保證,絕不告訴母親。可健一時常會感覺到,母親多少有點怕他了。
我曾經一度想殺死父母。雖然我沒有遊到對岸就折了回來,可我確實看到了對岸。
那裏呈現出一片媽媽絕對無法想象的景色。
我不會再去那兒了,可也忘不了那裏的景色。因此現在的我,身體還是一隻小鳥,內心已然變成了猛禽。媽媽怕的就是這個,也許她正在納悶:我所生下的哪會是這樣的猛禽,應該是一隻小巧可愛又聽話的金絲雀。
這樣也不錯。比起母親,我更需要守護拯救我的朋友。守護母親不是我的使命。我以前一直都搞錯了。
“聽說有記者去學校去采訪了。你有沒有被問到什麼問題?”
“沒有。我看到記者帶領著攝製組,在采訪三年級的同學,我躲得遠遠的。”
“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譬如,你的朋友會不會自說自話地把你的事告訴記者。電視台的記者正熱衷於打探校方和學生的問題,對他們來說,這不是正中下懷的絕好素材嗎?”父親低著頭,說得挺含糊。
“沒人會說的。絕對不會說的。爸爸,你別這麼想。”
麵對回答得如此幹脆的健一,父親並沒有微笑。在他眼裏,健一並不是猛禽,而是一隻自己從未見過的新品種的鳥。
健一順著攝像機掃描過的軌跡仔細打量這片空地。這個鏡頭曾在先前的節目中反複播出。那天,他發現柏木卓也陳屍此處。他回想著柏木卓也嵌在皚皚白雪中的瘦弱身體,還有那雙睜得大大的、凍僵了的眼睛……
這時,健一感到身後有人,便回過頭去。
一個與健一同齡的少年,正站在兩米開外的地方。
他們的身型很像,身上穿的薄外套顏色相同。刹那間,健一還以為站在那裏的是自己的分身。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後退一步。
“對不起。”那個少年開口了。
他的語氣和表情,也跟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會有的表現一模一樣。簡直像對著一麵鏡子,鏡中人對他說:“驚著你了,對不起。”
“三中的學生嗎?”那人簡短地提問。
健一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少年說著,將視線投向邊門裏側,雙腳卻一動不動。他似乎已經拿定主意,決不再靠近了。
“看電視了嗎?”這次輪到健一提問。
那少年點點頭。視線依舊停留在柏木卓也躺過的地方。
“哪個學校的?”
沒有回答。
“是柏木的朋友嗎?”
那少年終於轉動脖子看了看健一,同時朝健一走近一步。靠近後才發現,那人的個子要比健一高出五厘米左右。
這家夥的臉簡直像個女孩子。
健一經常被別人這樣說,對別人產生這樣的想法倒還是第一次。
“我是野田健一。”
剛才的電視節目中並沒有出現遺體發現者的姓名。或許對節目而言,發現這個事實對於節目並沒有多大的價值,因此電視台沒有命令記者瘋狂采訪野田健一。
“柏木就是在這裏被發現的。”健一指了指地麵。
少年再次點點頭:“我知道。”
好像在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做棒球的投接球練習。下一個球該怎麼投?是用力投,還是投一個弧線球?
“是朋友嗎?”少年搶先發問。
“跟柏木嗎?”
“嗯。”
“是同班的。”
少年沒有反應。隨後他突然說:“我和他是同一個補習班的。”
“是嗎?請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對同齡人說“請問”好像有點裝腔作勢。
“英明。”少年簡短地回答。
“是私立學校啊。你很聰明吧?”
柏木卓也也很聰明,如果他用功讀書,肯定是個尖子生。
“他成績很好吧?”問的是柏木卓也的事。
“嗯,如果他用功讀書的話。”
“他不用功嗎?”
“臨死前,他不來上學了。”
“是啊……”那少年呢喃了一聲,轉過身去,像是要離開。
健一叫住了他:“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少年微微扭過脖子,停頓片刻,說道:“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柏木是你的朋友吧?”
少年低下了頭。他的鼻梁很挺。
“不知道?”
從他側臉上的表情來看,他是真的不知道,似乎還為此深深苦惱著。健一突然感到胸口一緊。
“多想也沒用。反正已經死了。”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健一覺得自己有點慌張。我到底要說什麼?
“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事情一團亂,搞不明白。柏木肯定藏著什麼秘密,其他人都無能為力。還是打起精神來吧。”
這些不都是傻話嗎?
少年抬起頭,從正麵直勾勾地看著健一的眼睛。健一也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
“撲通”一聲,健一感受到一記劇烈的心跳。
“謝謝。”聲音低得勉強才能聽到。然後,他走了。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健一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為什麼?我這是受了什麼刺激?
那家夥的眼睛。對了,就是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看到過對岸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