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兩個在家,就沒法靜心思考。可不知為什麼,今天的自己倒十分願意照料這兩個小搗蛋鬼。是之前獨占了父母的緣故嗎?
不過我這個做姐姐的已經默默忍耐很久了。
電話響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會撒嬌。說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塗了膠水一樣牢牢黏在姐姐背後。姐姐,讀書給我聽。姐姐,教我做漢字練習。
“您好,這裏是藤野家。”
涼子接電話時,瞳子緊緊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擺。
過了一會兒,瞳子睜大眼睛仰視姐姐:“姐姐,你怎麼了?”
涼子手握聽筒,呆呆地愣在那裏。
電話是倉田真理子打來的。她剛剛到家。聽一班的同學說,小涼今天沒上學,就想打個電話慰問一下。不過還有一件事……
“聽說淺井在醫院裏去世了。”
三宅樹理今天也沒去上學。
昨天,她沒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兒精疲力盡的模樣,母親便嚷嚷著讓她快去睡覺。今天早晨,樹理沒有說什麼,母親卻決定不讓她去上學。睡到晌午剛要起床,媽媽就告訴樹理,已經打電話向學校請過假了。
樹理沉默著,點了點頭。
“要吃點什麼嗎?肚子餓了吧?”
樹理沉默著,搖了搖頭。
“那你回房間去吧。等一會兒我會端粥來。”
上了廁所,洗了臉,樹理又回到房間,鑽進被窩。沒多久,母親上來看她,她裝作睡著了,沒搭理母親。
不久後,樹理真的睡著了。現在的樹理,無論睡多久都能睡得著。不停地睡下去,隻有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她才能獲得寧靜。
隻有與現實劃清界限,才能靜下心來。
睡著時還是會做夢。好多次,同樣的夢。鬆子的夢。叫喊著的鬆子。哭泣著的鬆子。哭著跑開的鬆子。
樹理追著她。無論她跑到哪裏也要追上。絕不能讓鬆子跑掉。
每一次,當樹理的手觸碰到鬆子的後背,夢就結束了。
驚醒後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邊的鬧鍾顯示的是下午六點半。
暈乎乎的,抬不起頭,渾身乏力。這具瘦弱又難看的身體,這具令自己厭惡不已的身體,這具就算出賣靈魂也想換走的身體,仿佛脫離了自己的控製,輕飄飄地在半空遊移。
她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靜靜地呼吸。呼吸聲被吸進枕頭裏。
樓下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跟誰說話?是在打電話吧?樹理聚精會神地傾聽,可還是聽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門附近,將房門打開十厘米左右,就能聽清母親的聲音了。
“是嗎?是這樣啊。好可憐。父母會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語氣不含半點誠意。母親一直是這樣,從來不顧別人的心情,隻會口頭敷衍一下。
誰不幸了?說誰?誰的父母?
樹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劇烈燃燒著,連臉頰都發燙了。誰的?誰的?誰的?
“樹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淺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淺井。原來是鬆子。
“守靈和葬禮如何安排呢?樹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馬上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肯定會垮掉的。是啊。樹理她很善良的。”
鬆子死了!
身體靠在門上,樹理抓住門把手,慢慢癱軟下去。坐到地板上,隨後整個身子都倒了下來。瘦弱的身體開始抖動,骨頭不停作響。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牙齒在作響。
靈魂在作響。
鬆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會說話了。
樹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涼子那樣。那時真是痛快。那個優等生偽君子臉色慘白,太好笑了。你怎麼了?是什麼讓你麵無人色?我可無所謂。
是的。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鬆子就在樹理的眼前被汽車撞飛。如此沉重的身體,竟會像皮球一般彈起來,飛得那麼遠,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仿佛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後重力恢複,再重重地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
肥胖的身體摔在水泥路麵上,汙物撒了一地。
後來,樹理表揚了自己。怎麼表揚都不夠。事實上,樹理像中邪般呆呆站著的時間,隻持續了鬆子飛起又落地的短暫一瞬。她很快清醒過來,立刻轉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斷,難道不值得表揚嗎?樹理沒有輸。沒輸什麼?全部啊!
沒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樹理。
空無一人的馬路。無聲流淚的鬆子。
那幅光景。那個聲音。絕對沒救了。當時就覺得,鬆子死了。
星期一還是跟往常一樣去上學。可走在路上,漸漸就犯起了惡心。鬆子被汽車撞飛的光景又朦朧地在眼前回放。啊,鬆子死了。心裏雖然高興,身體卻有點難受。到了學校她沒有進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師將她接了進去。
三宅同學。你的臉色很不好。你已經知道了吧?淺井同
學出了交通事故。很傷心吧?
是的,老師。鬆子她……
淺井同學一定能搶救過來。
能搶救過來?
我以為她已經必死無疑了,甚至根本用不著確認。所以我今天才來上學的。
因為學校裏再也不會有鬆子了。
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尾崎老師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冰涼冰涼的。
尾崎老師的眼神好像也是冰涼冰涼的。雖然這不太可能。
沒事、沒事。鬆子救不活了,必死無疑。她不是總說“隻要樹理覺得好就行了”嗎?還說“照樹理說的去做”。
既然這樣,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涼子那副傻樣。你冷不冷?要不要蓋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討厭我嗎?
要不,讓你也像鬆子那樣吧?一想到這裏,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優雅地飛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涼子!引以為傲的臉蛋摔得稀巴爛。
涼子?不對,是鬆子。鬆子,你快死吧。哎?鬆子還沒死嗎?
樹理的腦子開始混亂了。放肆大笑、心驚膽戰,不說一句話。對尾崎老師也隻說了聲:“是的。老師。”
藤野涼子剛離開保健室,母親就來了,向尾崎老師道了許多次謝後,帶著樹理回了家。和媽媽說過話嗎?沒說過?隻是點頭或搖頭?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一張開嘴就會大叫起來吧。會從樹理的意誌所無法控製的內心深處,不斷發出如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的嘶吼。鬆子,你快點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點死吧!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鬆子死了。她終於死了。樹理安全了。成功了。
樓下,母親還在打電話。好像在給其他人家打電話,估計是在根據緊急聯絡簿挨個傳達這個新聞吧。嘟嘟嘟,淺井鬆子死了。
“好的,拜托了。”母親掛斷了電話。樹理抓住門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親。反正已經自由了。不用擔心會狂叫出來了。
媽媽,我肚子餓了。給我做點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聲。
樹理的嘴上下開合,卻發不出聲音。無論喉嚨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麼形狀,都出不了聲。
三宅樹理不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