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猩的悲劇(1 / 3)

The Tragedy of the Apes

野生生物學家斯格瑞伯滾圓的身體懶懶地陷在躺椅裏,將躺椅上的海綿都擠得滿滿登登。月光下,他微禿的頭頂閃動著點點亮光。他的眼睛正望向黑漆漆的叢林,耳朵卻警惕地收集著來自四周的動靜。小路如帶,直接延展進了叢林裏,茂盛的草地在林邊鋪開來。沿著小路插著一排柵欄,那是人類圈分領地的標誌。

“有什麼事嗎?”我問道。

“沒什麼。”斯格瑞伯輕輕地回答。這位野生生物學家的眉頭緊鎖,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雖然他人還在躺椅裏,但他身上的肌肉卻已繃緊。他全身上下都顯出了緊張的信號。

忽然,他一下子從躺椅中彈起。躺椅被他的反作用力弄得搖晃不停。一道黑線正穿過白色的小路,他像一隻迅捷的靈貓般撲了過去。

“是一條該死的赤練蛇。”他抓住了那條黑線的頭,蹣跚著朝柵欄門走去,“這已經是它第二次逃走了。”

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嘎吱”一聲,又陷在了躺椅裏。

“你在那條赤練蛇過小路之前就發現它了嗎?”我好奇地發問。

“當然沒有。”生物學家回答,“我隻是覺得情況不大對勁兒。其實很簡單。當赤練蛇逃走的時候,它引起了一瞬間的沉寂。許多不該沉寂的聲音在同一時間沉寂了。現在,請你仔細聽一聽。”

獸室內傳出一種奇異的嗡嗡聲。聲音的節奏很神秘,仿佛整個周圍的叢林都在傾聽。這是生物學家所關養的動物發出的響聲。長臂猿的嗬欠聲,還有靈貓的呼嚕聲。

“它們現在好多了。”生物學家自言自語道,“它們剛才都不可思議地安靜下來。”

“但剛才它們怎麼知道那條赤練蛇逃跑了呢?”我問,“那條赤練蛇又沒有發出聲響,周圍又那麼黑。”

生物學家笑了。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他的眼中一定很幼稚,因為他展露的是一種成人對孩子般的笑容。

“怎麼知道的?”他重複道,“我的朋友,長臂猿可以從自己的血液流動中本能地感覺到這一點。它輕輕地呼喚,讓消息在籠子中一點點傳開。黑暗對習慣夜行的生物來說根本算不上阻礙。它們身上的每一塊皮膚都是眼睛,每一個毛孔和細胞都在向它們傳遞外界的信息。它們必須有這種能力。我感覺到了它們聲音的變化,就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其實,我本來正在回味年輕時的一場橄欖球賽,哈,但我馬上清醒過來。黑猴最聰明,它的叫聲變化最微妙。而赤練蛇可能爬到任何的位置,如果我不聽它們的動靜,很難判斷出蛇會在什麼地方出現。”

我不禁對這位生物學家肅然起敬,可我心中的疑問卻始終沒有消失。我回頭看了看那一排排獸室,心中總是不舒服。周圍的叢林中,風搖枝葉,植物們都搖擺不停,各種野獸的嚎叫,爬蟲的嘶鳴,昆蟲的低吟,遠遠近近,此起彼伏,我的心不禁為之輕輕一顫。雖然我恐懼叢林裏的危險,但我知道那裏是自由的世界。

“可是,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兒太殘酷了?”我試探著問。

生物學家嘿然而笑。我一言不發,靜候他的回答。叢林裏的植物仍在搖擺不定。

“這並不殘酷。”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你看叢林裏,所有的動物都得互相捕食。”他的手指向黑漆漆的叢林,“那裏的生存條件遠比這危險得多。雖然我在這裏關養動物,但我給它們提供充足的食物和溫暖的寄居處。你難道剛才沒有聽到那些動物在赤練蛇逃出籠子時是多麼驚恐嗎?那個黑猴剛生了個小猴,所以它最為害怕。其餘那些老幼病殘的生物在叢林中也是很難生存下去的。我到這裏五年了——真好似五十年一般。前一次,我在愛丁堡的動物園裏還見到了一隻我五年前捕獲的灰尾猴,它隻剩一隻耳朵了,像它那樣的情況,如果繼續生活在叢林裏,還能活過五年嗎?我不知道。”

獸室的聲音不斷傳來,仿佛整個叢林都在傾聽。

“不。如果正確地對待動物,捕獲本身並不是件壞事。”生物學家繼續說,“你說它們哪一方麵沒有被善待呢?”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無法找出支持我話的證據。斯格瑞伯的動物都有充足的食物,它們生命安全,小黑猴還能不被赤練蛇侵襲。

生物學家使勁兒吸著煙,不發一語。我們沉默了幾分鍾後,他的眼睛又緊盯向叢林,仿佛陷入了沉沉的回憶。

“動物學家對待他們的動物要比人類社會對待人類自己好得多。”他輕輕地說,“搞生物的人總是對動物很友善,我還沒見過哪個生物學家對動物不好。”

他忽然停下來,使勁兒咳了兩嗓子,喉結上下移動。記憶中恐懼的回憶讓他很不舒服。

“我說錯了。”他快速更正,“我還真認識一個對動物不好的人。夜還未深,時間尚早。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點點頭。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到亞馬遜河來,同行的還有福伯格。我所說的那個人叫萊森——皮爾·萊森——他也隻是個所謂的生物學家,我的意思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一點兒也不。他總是想著該如何從動物身上掙錢,這樣的人是不配被稱為生物學家的。野生生物學需要人投入心靈、思想甚至靈魂。所以我說他是所謂的生物學家,一點兒也不為過。抱怨和不滿充斥了他的心靈,在工作中是不應有這些情緒的。一點也不應該,我的朋友。

“一天,我沿河而下到達萊森的營地。他拿出一張巴黎的報紙給我看。他笑得很開心,很興奮,隻有充滿貪欲的人才會笑得那樣興奮。

“‘你覺得這東西怎麼樣?’他問我。

“我讀了那張報紙,看見上麵的照片。照片上是一隻猩猩,取了一個人的名字,像你我一樣,有名還有姓。它坐在一張椅子上,抽著雪茄,右手拿著一支羽毛筆,裝模作樣地在紙上寫著什麼。我感到很厭惡。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用動物賺錢。我把報紙還給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怎麼樣,’他打著響指說,‘我問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回答說,‘我對這種糟蹋動物的事情不感興趣。’

“‘你真是個老頑固!’他叫道,‘這猴子可以在皇家劇院一周掙200鎊,簡直是個活搖錢樹!’

“‘這與我無關。’我說,‘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哦,上帝!’他嘲笑道,‘你難道想在這連人影都沒有的叢林裏待上一輩子?直到死在這裏喂了野狗和鱷魚?我可不想這樣。我有我的理想,斯格瑞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