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銀藍眼海豚
零點熱銷
@1
“請您品嚐我們的米酒。”
一位身著銀色緊身衣的米灑促銷員端著托盤向排隊的人們分發著裝有米酒的紙杯。頁麵頭上戴著一頂壓得很低的窄簷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半裸的胸部上那層雞皮疙瘩,順手接過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米酒,瞬時飄來一股酒曲的醇香。
“那就……就……多……多……多謝啦。”
頁麵隻不過道了聲謝,就這麼緊張兮兮的,他麵紅耳赤地垂下了頭。
“給我也來一杯。”
說著,文本框伸出了他那戴著三層手套的手,緊接著大鼓也接過了一杯。女促銷員看著這三個人,麵色有些驚詫,隨後便恢複了那自然甜美的笑容,朝長隊的尾部走去。大鼓望著女促銷員緊身衣背後腰部上點綴著的左右搖擺的銀灰色尾鰭說:
“這小妞不錯嘛。我看不亞於‘阿茜’店的阿陽呀。”
文本框一邊瞅著矮自己一頭的大鼓,一邊用消毒濕巾仔細地擦著紙杯口,慢慢呷了一口米酒,對那個女促銷員不屑一顧,接著大鼓的話茬說:
“阿陽的身材可比她強多了。剛才那小妞兒腿長得修長倒是挺漂亮的,不過,胯太寬了,要是放在展台上,一定是個又笨又蠢的木偶。喂,我說,今天來排隊的這些家夥是不是都土得掉渣兒啊?”
長長的隊伍在十字路口拐了個彎兒,一直延伸到昌平橋大街盡頭的黑暗中。夜幕籠罩下的秋葉原更顯幾分寒意。來排隊的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輕男子,有的凍得原地直跺腳,有的在玩便攜式遊戲機,每個人都安分地站著隊。他們的著裝也頗為相似,要麼身著幾年前流行的羽絨夾克,要麼穿著隔熱材質的馬甲,人人肩上都斜挎著背包。
頁麵惟恐再開口又會和剛才一樣尷尬,於是默默地喝著米酒。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口吃病,所以,隻有在製作電子文本或輸入信息時,頁麵才能夠和正常人一樣暢所欲言。哪怕對方是工作上最熟悉的夥伴,他口吃的毛病也改不掉。此時的他,沒有再理會兩個朋友對女促銷員的品頭論足,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隊列前頭的霓虹燈。
在電腦自選店密集的外神田街十字路口處,赫然立著一塊巨幅電子招牌。淡紫色的正方形屏幕上閃爍著幾個羅馬字母“DIGI
CAPI”,是哥特式的白色粗體字,非常醒目。這就是數碼城第十二家分店——秋葉原店——的店鋪招牌。文本框也注意到了吸引頁麵視線的那塊招牌,說:
“手體是MBIOI吧,這設計不就是套用了UNIKURO的嘛,沒什麼新意。”
美術設計專業的文本框對字體和各種圖標的設計特別講究,有時他嫌頁麵創作的文本字數太多,竟會逼他把其中三成的內容給刪掉。說來也怪,文章就如同人的大腦一樣,擁有一個完整的支持係統,哪怕部分信息大量丟失,但隻要剩餘的部分聯係緊密,就仍然能夠起到溝通的作用,而且溝通的效果往往會更好。不過,硬是要一字不差地規定為17字×19行,頁麵有時不免覺得他太過於格式化,因此,便給他起了個“文本框”的外號。沒想到他本人倒挺喜歡的,還時不時地會與其他數字組合,用作上網的昵稱。
這時,隊伍的先頭開始擁擠和騷動起來,12號分店的卷閘門打開了,店員們個個穿著印有店名的短外衣,開始進進出出忙著準備開張,整個店頭立刻洋溢起節日股的熱鬧氣氛。大鼓開心地說:
“哎呀,這不當學生了吧,排隊等著零點銷售還真有點吃不消呢。”
大鼓的專長是製作電腦音樂,在製作網絡遊戲或者主頁的音響效果和配樂時,這位矮胖子總是趴在鍵盤上操作。大鼓和文本框其實都有三個或四個漢字的名字,大鼓名叫方南驅,文本框的本名是宮前定繼,哦,對了,頁麵大名叫島浩誌。不過,他們幾個都有點兒怪,不論是互相稱呼,還是自我稱呼,幾乎都不用這些學名,因為他們都覺得這些名字遠離生活,太缺乏真實感。
頁麵慢慢地環顧了一下充斥著店名的四周。在秋葉原的胡同裏,本來已經熄滅了的電子招牌如同一個個要爭搶硬件陣地的人工智能程序,爭奇鬥豔,散發著自身的魅力。諸如“咱的電腦”、“D級狂熱”、“驚異”、“五彩紛呈”、“貓耳屋”、“熱血王”等,這些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店名都是真實的,近似於日本現狀的寫照。
三個人仍一步一步緩慢地向數碼城12號店移動著。店裏收銀台附近擺著一張折疊桌子,上麵疊放著裝在銀青色包裝盒裏的水銀藍眼海豚軟件光碟。這種軟件光碟隻限定在秋葉原店專賣,而且今天是第一天公開發售,所以他們三人才專門來此購買的。
DIGI
CAPI的正式名稱為Digital
Capital,總公司是一幢半透明的方形彩色智能化大廈,就建在不遠處的神田明神下大街上。這是一家靠製作和銷售電腦軟件以及相關書籍而迅速起家的新型網絡公司。今年他們又推出了最走俏的郵件用軟件“水銀”係列,秋葉原的電腦發燒友們對“水銀”的評價很高。這種軟件把發送郵件的圖標用金屬色的海豚取代了以往的粉色熊和長耳兔。當你敲擊鍵盤的時候,這隻小海豚就會蜷縮到顯示器的一角,變成一個可以歪歪扭扭彈出菜單欄上文字的水銀球。
隊伍仍繼續緩慢地向前移動著,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離數碼城15米遠的電線杆下高聲叫賣:
“走過路過別錯過啊,水銀五彩海豚、水銀紅眼海豚,都有現貨!”
水銀五彩海豚是九州某家分店的限定版,而水銀紅眼海豚則是神戶某家分店的限定版。叫賣的人雖然說一口非常流利的日語,但從他那穿著長皮衣的體形以及臉型的輪廓都不難看出,他是一個老外。文本框熱情地向他打著招呼:
“阿吉達,生意挺火吧?”
這個叫阿吉達的外圍人敞開了皮大衣,在路燈的映照下,那黑色的皮衣如同蝙蝠的翅膀反射著路燈的光線,裏麵穿的是色彩豔麗的襯衫,下身一條水洗牛仔褲,褲腳卷著。他的這身行頭在日本隻有舊貨店裏才買得到。
“不行啊,文本框,我的小本生意和今天的天氣一樣,冷清得很,冷清得很呦。”
這時,大鼓低聲問:
“那個不法商販不是叫安迪嗎?”
“安迪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常用的名字,那是他向那些傻乎乎的女職員兜售從免稅店弄來的路易?威登時用的假名,要知道他可是個印度人,真名叫阿吉達?百拉提普塔,他還曾炫耀說他的祖輩出過一位有名的哲學家呢。”
聽到這兒,大鼓便模仿搞笑組合中一位名叫三村的笑星的語氣逗道:
“喲,還哲學家呢,印度的哲學家又怎麼啦?再說啦,難道真有這個人不成?!”
文本框笑著衝阿吉達擺手,悄聲說:
“那我可不清楚,我隻知道通過他什麼便宜貨都能弄到。”
聽到這兒,頁麵終於憋不住要發話了。
“百……百……百拉提普塔是釋迦牟尼時代的哲……哲……哲學家,是個徹……徹……徹頭徹尾的懷疑論者,他認……認為,任……任何事情都不是絕……絕對的,是不……不能加以判……判斷的。”
文本框和大鼓耐著性子聽著,不約而同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存儲著百科全書般淵博知識的老兄,隻可惜他的聲音輸出指令出了故障。
@2
三個人選好了水銀藍眼海豚,在收銀台處準備付款。而真正掏錢的隻有頁麵和大鼓,文本框並沒掏腰包,他的那份是大鼓替他墊付的,這是因為在文本框看來,無論是錢還是店員的手都太髒,絕對碰不得。如果收銀員是個女的那就更甭說了。
“我眼中的女人,都是二維的。”
這是文本框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那些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底霜、上麵卻滲出了汗漬和那些指甲上塗著厚厚的指甲油、油彩下藏汙納垢的三維女人,更是文本框避之不及的。三人走出店外,文本框這時才如釋重負地說:
“那,咱們接下來去哪兒?”
大鼓會心一笑,道:
“去趟‘阿茜’怎麼樣?”
文本框隻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才敢正視現實中的女性,而“阿茜”正是他喜歡的一個去處。對這個提議其餘兩人並不反對,三人便不約而同地沿著外神田那條胡同,朝芳林公園的方向走去。發燒友們依然在那裏排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隊,等著搶購水銀藍眼海豚光盤。
在途中三個人路過一段正在維修下水道的施工現場。顯然,那裏為了在年前收工而不分晝夜地忙著趕工期。混凝土切割機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切斷了嶄新的柏油路麵,路麵上留下一大片泥漿。施工隊的安全員衝著三個人搖了搖手電筒,告訴他們怎麼走。
“這裏正在施工,請小心通行!”
施工規模很小,隻有一個安全員指揮行人過路。路上停放著一輛載重兩噸的卡車。在馬路對過可以看見一盞旋轉的黃燈,還有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假人。假人的兩隻胳膊上按有照明燈,呈60度機械地揮動著。
“喂,我說,你看大鼓不會有事兒吧?”
文本框不放心地回頭望著大鼓,頁麵也急忙轉過身。不出所料,大鼓在過馬路的途中就已經僵直在那兒了。他同曾經風靡世界的《艾比路》(Abbey
Rond)唱片封麵上的“披頭士”做的動作一樣,一隻腳和一隻手很誇張地定格在空中,整個人靜止在馬路上,視線茫然地望著那頂旋轉燈和那個假人,隻有嘴角在快速而有節奏地抽動著。
“啊——他又犯病了。”
文本框嘟囔著趕緊湊到了大鼓身邊。這時,施工隊的那位中年安全員喊道:
“開什麼玩笑,馬路中間太危險啦!”
頁麵立刻反駁道:
“誰在開……開……開玩笑!他……他……他這……這是犯病了!”
那個安全員像是看到了怪物一樣驚異地瞅著頁麵和一動不動的大鼓。
“啊,對不起了。快,頁麵,你抬著他的腿。”
說著,文本框趕忙把雙手伸到大鼓的腋下,頁麵則抬著他的大腿和腰部,兩個人就像搬動一塊和自己等身高的告示牌一樣,把大鼓挪到了路邊護欄的外側。文本框歎口氣道:
“唉!這回又不知得過多久啊。”
頁麵搖了搖頭。說來也怪,大鼓什麼時候死機,為什麼死機就連他本人也不清楚。通常情況下,光亮有規律地閃爍、聲音有節奏地時大時小變化,都會誘發他的病。但是,就連腦外科專家和精神科醫生也弄不清其發病原因,所以,即使那些對治療癲癇病有特效的新藥也無法醫治大鼓的怪病。
從發病到恢複可能是20秒,也可能是兩分鍾,甚至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大鼓在他那凝作一團的腦子裏一味地數著拍子,把輕柔的八分之六拍的華爾茲圓舞曲分解成五百小節或五千小節。大鼓此時的大腦就是一個任由節奏和數字舞動的無人的抽象世界。
文本框和頁麵隻好無奈地坐到冰涼的護欄上等待他的恢複。這時,文本框深有感觸地說:
“唉,我們哪,三個湊一塊兒才勉強算個正常人。我呢,覺得這個世界太肮髒;你呢,腦子裏有那麼多思想嘴裏卻道不出來;而眼前這
小……”
說著,文本框不由地伸出他那戴著三層手套的手揉搓著大鼓的頭。
“他現在呀,也一定在一拍一拍地數著布魯克納或者馬勒創作的偉大交響樂呢。我倒是希望他今天能選擇巴赫什麼的。”
頁麵慢慢地點了下頭,作了個深呼吸,這是他每次要發表長篇大論時的規定動作。
“一……一點兒沒錯。肯定是音……音……音律均勻的前……前奏曲什麼的。不過,正因……因為這……這樣,他創……創作的鼓……鼓……鼓樂,才會那……那麼棒。”
頁麵說的千真萬確,在大鼓創作的電腦音樂中對鼓樂的處理可算是別具一格,還曾有不少瑞典、荷蘭等國家的樂迷在聽了他創作的鼓樂之後,發來郵件表示欣賞和讚譽。他譜寫的八連音、十二連音短奏曲鼓聲清脆悠揚,旋律優美自然。
“世……世……世上哪有十……十全……十……十美的人啊?”
“是啊,哪兒有啊。頁麵,我去自動售貨機那兒買罐咖啡,你要喝什麼?”
“我來個炭燒咖啡。”
“好的,好的,大鼓也跟咱們要一樣的行吧?”
說著,文本框起身,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用自己的手抓過大鼓的胳膊,還摸過他的頭。於是,他皺了皺眉頭,取下肩上的背包,又一次掏出嶄新的白手套,把最外層的手套摘掉後,卷了卷塞進洗衣袋放回包裏。接著,他又換上了一副新的,然後,衝頁麵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