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之日(2 / 3)

窗外降下的雨,就好像映射著被雲包裹住的天空顏色一般,泛著白色的亮光。我們聊了很多,話題都是些茶餘飯後閑聊的瑣事,大姐姐告訴我她來自北部,北方的學校暑假很短,寒假卻很長,這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我應該有問過她的名字,但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很不可思議的,她的名字幹幹淨淨地從我記憶裏消失了。明明當時我曾經用那名字稱呼她,而且也聽過她先生用這名字叫她的……

說不定,是我自己潛意識裏強烈地想消除掉那一天的記憶吧……然而我無法將記憶完全從腦中驅逐,無奈隻好放棄讓所有記憶模糊不清的方法,而像小蟲啃蝕般的,這裏一點那裏一點地侵蝕,這或許是大腦自己所選擇的遺忘方法吧!

“我們來玩撲克牌吧!”

高興地聊了一會兒後,大姐姐從房間一角的化妝台抽屜,拿出一副幹淨的撲克牌。大姐姐用熟練的手勢洗好牌,單手拿著整疊撲克牌彎成弦月形狀,撲克牌發出咻咻的風聲,飛進另一隻手裏。“好厲害喔!”從沒看過這種技術的我,忍不住睜圓了雙眼。

“這沒什麼啦……每個人都學得會的。”

大姐姐說著,把撲克牌交到我手裏。這時候我第一次發現,這副撲克牌不是紙做的,而是輕薄的塑膠。這個家裏不管任何小東西,都是那麼的講究,令人向往。

“你喜歡嗎?那回家時給你帶回去當禮物吧!”

“真的嗎?”

“這就當作今天我跟阿薰當上朋友的信物吧。所以,你一定要再來玩喔!”

大姐姐笑著說。其實就算沒有撲克牌,我心裏也正這麼希望著。因為剛剛聊天的時候,大姐姐說過這附近她沒有朋友,總是很寂寞……說到寂寞,我也是一樣。雖然我並不是沒有朋友,但是這些朋友究竟是否了解我的心情,我並沒有把握。因為他們都有完整的家庭,每個人的家裏都有自己不受侵犯的一塊地方。至少,他們不會看到醉醺醺的母親帶著陌生男人回家,也不會隔著一層薄薄的紙門,整晚聽著男女之間淫穢的聲音。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母親宛如哭泣般的聲音,男人濃重急促的呼吸——我用棉被蓋著頭,用力塞住耳朵入睡,這樣的日子最少每兩星期會有一次。

父母親離婚,是在我幼兒園的時候,原因是父親的外遇。說白了,就是爸爸和公司女同事之間發生不可告人的關係,最後拋棄了我們,選擇和對方共度餘生。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不過聽說是個比母親還大上三歲、已經懷了爸爸孩子的女人。

這件事徹底地擊垮了原本溫柔和藹的母親。失去了依靠的她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隻能從酒精中尋找慰藉。她原本就並不是個堅強的人。

為了生計,母親開始在酒店工作,從此生活又更加墮落。詳細的事在此就不提了,我想當時的母親在精神上一定瀕臨崩潰的邊緣。為了排解心裏的寂寞,選擇了對一個女人來說相當悲哀的生存方式。

我雖然沒有受到肉體上的虐待,但是每天不斷承受著精神上的痛苦。而我的這種心情,同年齡的朋友一定無法了解。我不會主動說,因為就算說了,也無濟於事——那時候的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度過每一天的。

當然,我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大姐姐,可是我總覺得,如果是她,就算我不說她也會懂。

為什麼我會這樣想呢?直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可能是我很想把她當成我真正的姐姐吧!會在一個初次見麵的人身上渴求如此親密的關係,可見得那時候的我有多麼孤獨。

“玩什麼好呢?”

大姐姐問我,但是我一時也想不到。家裏隻有我一個小孩,所以我很少有機會玩撲克牌。

“那……我教你玩撲克好了。”

大姐姐開始教我撲克的玩法,不過並不是要賭籌碼和觀察對方表情那種玩法,她把遊戲簡化成隻要換兩次牌,比誰手上的牌比較強……這類沒什麼難度的遊戲。

但我還是很喜歡這個遊戲。別的不說,光是這些專業術語就讓我覺得既新奇又帥氣。對牌、三條、順子、同花——以往頂多隻聽過抓鬼和接龍的我,這些術語聽來是那麼的新鮮。當自己的嘴巴說出這些術語,就好像突然間進入了大人的世界一樣。

在這裏我要告白一件很難為情的事——那時候的我,深深被大姐姐拿牌的手部動作所吸引。纖長雪白的手指在洗牌發牌時,看起來就是如此耀眼。

她的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媽媽疲倦的手指相比,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在內心深處偷偷有一股欲望,想要把這手指像糖果一樣放進口中。對手指產生這樣的感覺,在我人生中就隻有這一刻。

5

“撲克好好玩喔!”

為了不讓大姐姐察覺這齷齪的念頭,我刻意用開朗的聲音說著。

“那你以後在自己家裏也可以玩啊!”

“在家沒有人可以陪我玩。媽媽不可能會陪我玩撲克牌。”

“阿薰,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其實我應該有一個同父異母的手足,不過我連那是弟弟還是妹妹、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都不知道,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大姐姐你呢?”我這一問,大姐姐有短短一瞬間露出相當寂寞的表情。“以前有哥哥,不過現在沒有了。”我馬上發現自己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那時候大姐姐的眼睛,好像望著很遙遠的地方。她哥哥一定已經過世了吧……我突然懂了。

“咦?”正好在這時候,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本來以為是雨水敲打的聲音,但又不太像,因為當時那場冬天的雨已經停下來了。“這是……誰的聲音啊?”仔細一聽,那應該是某種生物發出的聲音沒錯。呼嗚呼嗚的,就像是小狗因為寒冷而顫抖時發出的鼻音——我下意識地想起夜晚紙門隔壁聽到的母親嗚咽聲音。

“聽起來很可憐的聲音吧?”大姐姐露出一口白亮的貝齒笑著。

“其實啊,隔壁房間的人瞞著房東偷偷養小狗。看樣子管教得不錯,平常不太亂叫,不過主人出門後,就會覺得寂寞,發出這種聲音。”

但是,那聲音和狗的聲音,又有點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聽起來一點也不像隔著公寓牆壁聽到的,比較像是就在公寓的窗下,或者隔著紙拉門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響。

“你要是覺得吵,我就想辦法讓它安靜。”

大姐姐說著,打開紙門走進隔壁房間。就像她剛剛說的,可以看到那個房間裏晾了很多衣服,但她好像要遮斷我視線一樣,很快又拉上了紙門。

我聽到好幾次用力開窗又關窗的聲音,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宛如小狗的叫聲,很快就停止了。

“它主人可能有教它,隔壁有人在的時候不可以叫,所以隻要這樣發出聲音,告訴它有人在,它就不會再叫了喔!”大姐姐回來後這樣對我說明,“一直被關在房間裏,好可憐喔!”

我並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想在家裏養狗,因為我一直覺得,狗就應該養在院子裏。聽到我這麼說,大姐姐稍微皺起了她形狀美麗的眉毛。

“其實啊……隔壁那隻狗不能走路。”

“喔,真的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是生來就得的病……所以不要帶到外麵去,對它反而比較好。”

真的是這樣嗎?我覺得,就算不能走路,應該也會想到外麵去,看看很多東西,嗅著許多味道吧。如果我是那隻狗,一定會這樣想的。

“我們放點音樂來聽吧!”

大姐姐伸手打開了放在梳妝台旁的收音機。現在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了,不過應該是聽眾點播的音樂節目,播放著許多山口百惠或者櫻田淳子這些偶像的歌。

姐姐打撲克牌的時候,一直哼唱著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

我們玩了一陣子後,突然聽到有人在敲玄關門的聲音。

時針這時剛過兩點。

6

愉快的時間受到打擾,讓我覺得很可惜,不過大姐姐卻一臉高興地馬上站起身來走向玄關,離開房間之前,還不忘看了一眼掛在柱子上的向日葵形小鏡子,整理好頭發。

“我回來了。”

玄關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忍不住僵直了身體。

剛剛說過,我家裏偶爾會有母親認識的男人來訪。他們多半會帶著興奮的表情前來,但一知道我也在房間裏,就會露出很掃興的表情,接著歪著嘴,一臉嫌我麻煩的樣子,就差沒有說出口了。這種時候,如果是白天,媽媽就會塞五十元給我,叫我到外麵玩一陣子。如果是不需要工作的夜晚,媽媽就會和男人一起出門,不到深夜不會回來。

我離開暖被桌,伸手去拿大姐姐替我掛在衣架上的運動外套。我想最好在人家趕我走之前先告辭,這樣我愉快的心情,比較能持久。

“咦,有客人啊?真難得呢!”

但是,玄關傳來的男人聲音,卻和母親所交往的男人們相當不一樣,聽起來既開朗又溫柔。說不定我不需要離開呢……這個念頭還沒出現之前,戴著眼鏡的纖瘦男人,已經出現在房間入口處。他身穿灰色長褲,搭配淺藍色襯衫,領口和胸前口袋邊緣畫有紅線,看起來像是工作的製服。

“歡迎啊,哇,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客人呢?”男人的語氣就好像兒童電視節目裏會出現的大哥哥,他看起來年約二十五六歲,但說不定更年輕一點。“他說他叫阿薰。” “真的啊?”

聽到我的名字時,男人和大姐姐一樣也露出愉快的表情。“這樣啊,你叫阿薰啊……”他看著我的眼光,就好像看著什麼令人懷念的東西,“要是早知道有客人來,就應該買點蛋糕回來的。對了,現在應該還來得及,我去買好了……對,就這麼辦。”自言自語一番後,男人突然轉身背對我們,又開始穿鞋。“我馬上回來,你等一下喔!”男人露出誇張的笑臉,再次出門去。他迅速的行動力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那個人就是這樣,想到的事就非馬上做不可……老是這樣。”

大姐姐露出又是高興又覺得頭痛的表情說著。

“剛剛那是你先生吧?”

“對啊!怎麼樣?你不覺得有點像西城秀樹嗎?”

哪像啊……這才是我誠實的感想。燙卷了長發的發型雖然有點像,除此之外我隻能歪著頭不表示意見。可能是因為戴著眼鏡的關係,他看起來膚色很白,一臉斯文,和西城秀樹狂野的路線感覺並不一樣。

至少,他和母親交往的那些男人,屬於不同的人種。那些男人幾乎都把開朗和低俗混為一談,在我一個孩子麵前毫不顧忌地談著男女之間的事(雖然會用其他東西來比喻,不過如果用下流的口氣重複好幾次,就算是小孩子也聽得懂),有時候還會在我麵前,摸我媽媽的胸部。

從很多角度來說,我都非常討厭那些男人,而大姐姐的先生剛好和那些家夥形成對比,既溫柔又知性。我打心裏覺得,他和大姐姐很相配。

“對了,阿薰是誰啊?”大姐姐和我再次回到暖被桌裏說話,“你們是不是認識也叫阿薰這個名字的人啊?大哥哥跟大姐姐聽到我名字的時候,好像都嚇了一跳。”

“你說得沒有錯,那是一個大大改變我和我先生人生的人……所以對我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