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感情叫作執迷，我如此不知醒悟，把自己逼至進退維穀，而你是永遠的神祇，輕易奪走我的全部。
寒假來臨後，李子夜幾乎天天都待在家裏，不是做作業就是看書。這半年來，宋爸爸的病情趨於穩定，時常都會出院回家靜養。
其實他並不是個討厭的男人，相反，他溫柔、睿智、成熟，真的是個模範父親。他和宋媽媽的感情也非常好，宋爸爸剛認識宋媽媽的時候還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宋媽媽卻是城裏的姑娘，兩個人扛住了來自家庭的壓力結了婚。剛成婚的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但是宋爸爸很努力，為了彌補物質上的虧欠，對宋媽媽照顧得無微不至。
李子夜很難想象，在宋爸爸生病住院之前，每天早晨都是他起床做好早餐，甚至幫宋媽媽放好洗臉水擠好牙膏。這些事情發生在新婚夫婦身上並不讓人覺得奇怪，但是他們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
宋爸爸不怎麼和李子夜說過去的事情，但是他喜歡把她叫過來和她下棋，教她怎麼布局，又或者拿來吊杆，教她如何釣魚，又或者隨便就某一條新聞開始說起，聊經濟，聊政治，聊曆史。
有的時候李子夜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當初他們沒有把她送走，她是在宋爸爸身邊長大的，她現在會不會也這麼博學多識，會不會也已經跳級考上大學了？
但是，沒有如果。她現在就是這麼卑微，這麼渺小，就算她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追趕上他們的腳步了。
宋爸爸的優秀讓她怨憎，哥哥宋初翎的優秀讓她嫉妒。
她真的很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一個人，但是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無邊無盡的黑色怪圈裏，她甚至能夠嗅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腐朽的氣息。
宋初翎回家的時候，李子夜正在和宋爸爸下棋，宋媽媽從一早就開始在廚房裏忙碌，打算親自下廚給宋初翎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李子夜本能地對這個即將回來的哥哥有一種厭惡，說她心眼小也罷，說她薄情也罷，她就是對宋初翎這三個字完全沒有好感。
畢竟，這三個字搶走了她的人生，獨自輝煌獨自燦爛。即使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裏，她也無數次被這三個字洗腦。
宋初翎從小學開始成績就是全班第一。
宋初翎的獎狀可以貼滿他的整個房間。
宋初翎鋼琴已經考過八級了。
宋初翎這三個字簡直就像是緊箍咒，他越優秀，越襯托出她李子夜的失敗。
大門剛被推開，就有一個清亮的男聲響了起來：“爸媽，我回來了。”
宋爸爸棋子還沒落，抬起頭來一眼就看見了宋初翎，然後嘴角就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來：“來，過來讓我看看胖了沒有。”
宋初翎直接跑過來給了宋爸爸一個擁抱，然後仔細端詳了一下宋爸爸：“我好著呢，倒是你瘦了這麼多，有沒有好好聽醫生和老媽的話？”
宋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先跟子夜打個招呼吧。”
宋初翎一回頭就看到了旁邊一直一聲不吭盯著棋盤頭都不抬一下的李子夜，片刻的愣神之後嘴角才漾開一抹溫暖的笑：“阿夜，歡迎回家。”
李子夜停頓了一下，拿著棋的手一抖，一抬頭就撞進宋初翎笑意吟吟的一雙眼睛裏。
她怎麼都沒想到宋初翎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歡迎回家”，她一直都覺得，她是這個家的局外人，但是宋初翎的一句歡迎回家居然說得這麼坦然，一點都沒有偽裝的痕跡。
好像在宋初翎眼裏，李子夜隻是一個久別重逢的家人，而不是一個被送走多年從未見過的妹妹，沒有絲毫歉疚，就隻是一個哥哥對待一個妹妹的親切感。
宋初翎看著李子夜，嘴角的笑容溫暖又溫柔：“其實我一直都盼著有個妹妹呢，結果突然就有了個這麼大的妹妹……真好。”
宋媽媽端著菜上桌了，聞言忍不住過來朝他後腦勺打了一下：“好好照顧子夜，不許欺負她。”
宋初翎馬上朝宋媽媽敬了個禮，笑嘻嘻地道：“遵命！我親妹妹我疼她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欺負她？”
宋媽媽丟給他一記白眼：“就你會說話，快點來幫我的忙！”
“好的好的，馬上就來。”
宋初翎點了點頭，又回過頭來朝李子夜眨了眨眼睛：“嘿嘿，阿夜，你等著，我有好東西給你。”
李子夜沒有回應，隻是看著宋初翎去廚房幫宋媽媽端菜擺好碗筷，時不時開兩句玩笑，心裏有種奇怪的情緒……他們這樣才像真正的一家人吧。
宋初翎沒有回來的時候，整個家都是死氣沉沉的，有一半是因為宋爸爸的病情讓人沒有辦法輕鬆，還有一半是因為她……她一直以來的抵抗情緒讓整個家就好像囚籠一樣，簡直冰冷得讓人覺得要窒息了。
宋初翎一回來，這個家才像是家的樣子。
她真的不知道，是他們擾亂了她的人生，還是她弄糟了他們的生活。
02.
吃飯的時候，宋初翎一直在跟李子夜聊天，聊學校的事情，聊愛好，聊誌向。他跟她描述他的大學生活，告訴她要有夢想。李子夜很少回答，隻是不停地點頭。她知道宋初翎說的話都是對的，而且應該是讓人受益匪淺的，但是她隻品味到了“自慚形穢”四個字。
差距……真的太遠了呢。
她沒有很優秀的成績，也沒有什麼特長，也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在被宋家接回來之前，她的夢想或許就是考上大學將來找一份好工作，讓山裏的爸媽過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現在，這個夢想變得可笑而諷刺。
她感覺餐桌上的自己坐如針氈，因為她一點兒也不優秀，還經常讓人失望，期末考試掛科那麼多簡直讓她羞於啟齒……雖然宋爸爸鼓勵她隻要努力肯定會有收獲，不要太在意結果，但是麵對宋初翎的滿牆獎狀，她怎麼也抬不起頭來。
“子夜，多吃點魚，魚營養豐富。你看你，回家多久了？沒被養胖還瘦了。”宋媽媽皺著眉頭給李子夜夾菜。
李子夜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這餐飯的局外人，可事實上，他們所有人都在圍著她轉。
宋爸爸也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我也覺得你臉色越來越差了，不然明天我和你哥哥帶你出去走走？”
李子夜隻能搖搖頭，自己主動夾了塊肉，然後露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容：“沒事，我要做作業。”
宋初翎忍不住揉了揉李子夜的頭發，笑了起來：“看不出來我們阿夜這麼喜歡學習啊。行，等會兒有什麼不會的題就來問我。”
宋爸爸給了宋初翎一記白眼：“子夜有什麼問題當然是先來問我這個爸爸了，什麼時候輪到你了？”
“爸，你跟阿夜都有代溝了啦，還是同齡人教比較快捷有效。”
“你這是嫌棄我老嗎？臭小子！”
“怎麼敢呢？老爸你永遠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現在回頭還迷倒一片呢，不然怎麼生得出我這麼優秀的兒子，你說是吧？”
“哈哈哈……你這小子……”宋爸爸笑得一臉無奈，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是由衷地開心。
能有宋初翎這樣的兒子，或許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吧。就連李子夜心裏也是怎麼想的。
但是她還在心裏補充了一句，有宋初翎這樣的兒子但是又有像她這樣一個女兒，大抵是上輩子修的福氣還不夠吧。
他們越幸福，她就越覺得自己多餘；他們越關心她，她就越覺得難受。
吃過晚飯之後，宋初翎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很幹淨整潔的房間。之前李子夜沒有進來過，隻是聽說了那滿牆的獎狀。如今一看，真的滿牆都是。
似乎注意到李子夜在看獎狀，宋初翎回過頭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是爸爸非讓貼的，其實沒那麼厲害，很多都是小獎，但是他說一張都不能放過。”
李子夜點了點頭，沒有接話。
宋初翎打開了衣櫃底部的一個抽屜，在裏麵翻找了一陣，然後找出一隻鞋盒，心情不錯地打了個響指，然後抱著盒子走到李子夜麵前。
“其實爸媽曾經跟我說過，我有一個小妹妹，但是不小心弄丟了。所以我從小就在想，我要是有個妹妹該多好，這樣就有人陪我上補習班，陪我挨罵了……”說到這裏，宋初翎忍不住笑了笑，“開玩笑的。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有個妹妹……”
他把盒子遞給李子夜：“這裏麵算是這些年我給你準備的一些小禮物，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生日，反正想起來的時候就會做一些小東西。我想將來妹妹找到了，就可以把這些給她。今天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
李子夜心裏的堅冰有那麼一小塊塌方了……
宋初翎不是像宋爸爸宋媽媽那樣滿心的愧疚，一直想要彌補想要得到她的諒解，急切地想要把她變回自己的女兒。宋初翎給人的感覺是，她本來就是他的妹妹，他真心實意地期待她回到這個家，真切地對她好。
就在李子夜出神的時候，宋初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剛才還很歡快的口氣突然變得有點語重心長：“阿夜，其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奶奶都已經跟我說得很清楚了。我知道你心裏肯定很不舒服，要是我估計死也不想回這個家了，更不想跟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說話。
“但是……阿夜，你應該知道爸爸生病了。我明白現在他對於你來說隻是一個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要你對他親熱也不太可能。但是，阿夜，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好嗎？別對爸爸這麼冷淡，他的病真的不好說……”
宋初翎回家以來，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其實宋爸爸得了重病的事情他非常清楚，他表麵上輕鬆的樣子隻是裝出來讓宋爸爸和宋媽媽心情能好一些。
李子夜當然也看出了宋初翎眼睛裏的焦灼，這麼長的時間裏，宋初翎的勸解是她唯一能夠聽進去的。良久，她點了點頭，用很輕的聲音回答：“好。”
“阿夜，你真的是天使。”宋初翎像是鬆了一口氣。
李子夜隻能回給他一個很勉強的笑容……
天使嗎？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災星呢？
03．
李子夜雖然答應了宋初翎要和宋爸爸宋媽媽和解，但是她也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自己答應了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十幾年的心結，想要用半年的相處和三言兩語抹消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不可否認，他們都對她很好。宋爸爸、宋媽媽，還有宋初翎，都對她無微不至。她在家的這段時間裏，宋爸爸有時間就會帶她到處走走，宋媽媽也每天都會給她做她喜歡吃的菜，宋初翎則負責輔導她學習……
就好像一個再正常再溫馨不過的家庭。
可是為什麼她還是經常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就好像被誰扼住了咽喉般那種窒息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