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親愛的小孩,你不要哭泣(3 / 3)

然後,在一片五顏六色裏,我看到了那純粹的黑。

我說的是,頭發。

在溫哥華見到華人其實一點兒都不意外,畢竟是華人的聚居地,我卻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等著那個人轉過身來。

我想看看他的臉,看看是否是心裏一直想著的那個人。

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在做這種蠢事,抱著這樣莫名其妙的期待,特別是在國外,見到與那個人相似或者相近的身影,都會凝視著期待。

是不是他?

會不會是他?

每一次我都失望,不是他,不是他。得到太多這樣的結果,我自己也有點兒分不清楚,最後我到底是失望難過,還是已經習慣。

那個人從六年前在機場說再見之後,就真的再也不見。他教會了外公、外婆使用視頻上網,是的,最終我還是接受了他們。每個星期,我們都要視頻聊天,聊一些生活裏的瑣事,盡管那些瑣事每一件都大同小異。

五年前,簡維安結婚了。對象是誰,我都沒有敢聽下去,隻匆匆忙忙地說有事,就切斷了視頻。

那時,呆坐在公寓的椅子上,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隻能這樣了。

我以為,我不回國,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我苦笑了一聲,然後就看到自己一直凝望的人真的轉過身來了——溫柔幹淨的臉,眉眼彎彎,一看就覺得他很可親。穿著銀灰色連帽運動外套,姿態優雅地跟旁邊的人交談。這一轉身,他的目光就對上了我的。

他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起來,舉起右手揮動了一下,大聲喊道:“寶兒!”

是中文。

於是我也笑起來,舉手回應:“嗨!簡維安!簡維安!”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一個人在國外過得很辛苦,很艱難。

簡維安,你知道嗎?我獨立堅強到曾經在半夜回家的時候獨自打跑了企圖不軌的外國大漢。

可是,我什麼都沒說,臉僵了僵,卻最終還是歡快地笑了,小跑著朝他奔去。

我跟簡維安沿著林間的小道,肩並肩地走在一樹銀花般燦爛的燈光下。樹枝上落了些雪,在燈光的映襯下,晶瑩剔透。

另外一邊,音樂的節奏一變,西班牙舞曲響起,奔放而熱烈,有不少年輕人手拉手地走到中間的空地上,跳起熱辣的桑巴舞來。

最初的半個小時裏,我在不停地詢問,比如最近如何?舅媽好看嗎?怎麼還不生寶寶?

簡維安始終笑望著我,目光柔和,卻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

我也一點兒都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我希望我離開之後,簡維安會想念我,會過得不好,我希望舅媽從來都不存在。

然而,我打量著他,已經三十而立的簡維安,依舊溫潤如玉,不用問也知道他過得很好。

我又有些惆悵地說道:“你過得很好。”

簡維安仍舊是眉眼彎彎地笑著,聞言點了點頭,也問:“你過得不好嗎?畢業後,你要留在美國工作,爸媽同意了,但是你已經六年沒有回國了,還突然就不跟家裏聯絡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脾氣呢?”

“嗯?”我沉吟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承認,“被你們慣的啊。原來我在家裏,從來不敢大聲,更不敢任性。”

“你啊。”簡維安無奈地搖頭,又問我,“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呀。”

我根本沒有想過,還能有這樣一天,我跟簡維安如此平靜且平等地交談。

果然,歲月如刀,成長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簡維安失笑道:“你應該回答‘不好,很累’。”

“為什麼?”

“這樣我就有理由將你綁回國去了。”

我無言地側頭看著溫柔笑著的簡維安,心中一陣疼痛。

我想大聲地問他,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我對你還沒有死心,我還喜歡著你,我還沒有喜歡上別的人。你明明知道我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還要跟我說這些曖昧不明的話?

“抱歉。他們很想你,你也知道,他們年紀大了,眼看著就七十歲了,我實在是不願意……”

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讓我考慮考慮吧,結果一定會讓你滿意的,不然枉費你特意趕過來找到我施展美男計。”

簡維安沉默了。

“不用為我擔心,我已經長大了。”我承認我故意挑刺,可真正看到沉默不語的簡維安,心裏又不舍了,反過來開導他,“都說回不去的故鄉,到不了的遠方,可是故鄉在等我回去,遠方我已經到達,人生已經圓滿了,不是嗎?”

簡維安眯了眯眼睛,最終還是釋懷地笑了。

他點點頭:“你說的沒錯。”

走著走著,就遠離了熱鬧的人群。公園裏栽種了不少樹木,都長得很高大,枝葉茂盛。上麵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彩燈,一閃一閃,很燦爛,像極了調皮的星星。

可能是因為遠離了人群,又因為傍晚才下了一場小雪,冷風吹過來,身上有些冷。我抱著胳膊,跳了一下,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外套。銀灰色連帽運動外套實在是有些寬大,我覺得那衣服可以裝下兩個自己。

抓著外套,看著隻穿著低領毛衣的簡維安,我歪頭一笑:“我們回那邊去吧,不然感冒了可不好。”

我沒有把衣服遞還給他,因為知道就算遞回去了,這會兒他也不會把衣服接過去穿上的。

篝火晚會已經開始了,人們都在盡情地跳舞狂歡。

我看見了,故意歡呼一聲,把外套丟給簡維安,又拉著他跑進了跳舞的人群裏。

維安露出稍顯無奈的表情,卻盡力跟上我的舞步。

快三、慢四、踢踏,來國外這麼些年,如今我會跳的花樣還挺多的。簡維安跳舞的姿勢還不錯,就是僵硬了點兒,手腳動起來的時候,有點兒像笨拙的小企鵝。我為自己這樣的想象而微笑起來,等簡維安把視線投過來的時候,連忙正色。

在跳舞的間隙裏,隻要稍微轉動眼珠,就可以看到那張溫柔的臉,比起我放在錢包裏那張偷拍照要更鮮明些,輪廓也立體多了。

隻是時光似乎分外厚待他,他依舊是我記憶裏的模樣。

到底是有好幾年沒有麵對麵了,等到華爾茲的音樂響起,被他抓住手往腰上放時,心跳快得竟然讓我一時間有些眩暈。

“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我有些疲倦了,跟著音樂的節拍,大著膽子假裝不經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緩慢地移動著步子。

“我後天去加州,是工作的事情,因為你一直不往家裏打電話,就索性先來溫哥華找你。”

【5】

簡維安住的酒店離這兒有一段距離,我執意要看著他坐上巴士離開。

10點10分,等待最後一班巴士。我們兩個人在薄薄的雪上跺著腳,呼出的氣體很快凝結成團。

巴士一直都沒有來,我問簡維安:“要不,今晚你在我住的旅社再開一間房?”

簡維安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我清楚,他是害怕我會情不自禁。

所以,我隻是笑了笑。

一時之間,我們都無話可說。

又跺了一會兒腳,手放在口袋裏,耳朵藏在帽子裏,還是冷得有點兒受不了。明明溫哥華的冬天,溫度從來都是0℃以上,可還是冷。

怎麼會這麼冷呢?

我恍了下神,然後就看到了遠處緩慢地接近的橘色燈光。

“車來了。”我對他說,頓了頓,又說,“我先回去了。再見,舅舅。”

說完,我就轉身往旅社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簡維安站在我身後,靜靜地看著我離開。

突然就受不了了。

我奮力往前走,因為總是覺得冷,便不停加衣服,所以身上的衣服加起來起碼有七八斤重,整個人也笨重得很。

我聽到雪落到地麵的簌簌聲,身後的巴士緩慢地壓在雪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很快,巴士超過了我,拐了一個彎就不見了。

直到此時此刻,眼淚才像決了堤一樣,肆意地流下。

我拚命地朝已經消失了的巴士追去。

在這寂靜的溫哥華雪夜,我大聲喊道:“簡維安,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腳下一個踉蹌,我摔倒了。

冰冷的雪濺在我的臉上,又被眼淚融化,沿著臉頰滑下。

簡維安,謝謝你,讓我喜歡你這麼多年。因為想著你,所以我從不感覺孤單。

但是,我決定了,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我爬起來,仰頭看著雪靜靜地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