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 / 3)

輕舟

[01]

他從夢中醒來。

夢裏他又回到了那個黑漆漆的房間裏,無助地站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

嗆人的煙霧和那些火苗陰魂不散,鬼魅一樣,在每一個夜晚都試圖把他拉回深不見底的地獄裏。

“太白!太白快起來啦!”響亮的女聲穿透了兩層樓麵,驚醒了他。

他的額頭滲出薄薄的一層汗水,在夏日的清晨裏無聲地消散。

昏暗的小台燈在他床頭亮著,他長呼了一口氣,伸手把燈關掉了。

熹微的日光挑開窗簾,送進一束明亮的光,斜落在他臉上,讓他的眉眼看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神情。

離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他在心裏默默畫上一個叉號,朝樓下走了過去。

蟬都躲在樹蔭底下抱怨,聲嘶力竭,聲音慘烈。周依拉著他穿過一排排氣息馨香的樹木,起大早去買大降價的菜。

這個姑娘永遠都這樣,好像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累。他在清晨薄而輕的日光下看著她的背影,執拗、堅韌,頭發閃著餘暉的顏色。

“快來快來,”周依靈活地帶著他鑽進塞滿大媽的清晨市場,小動物一樣東看看西瞅瞅,然後果斷地抓起一把菠菜,直接遞到他眼前,“這個是新鮮的吧?”

“這個是的。”他在心裏回答了她,眨了眨眼睛。

周依哥們兒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又靈活地鑽進一處大媽用肥肉堆砌的人牆裏:“這個,這個青椒呢?”

“這個也是。”

沒等他點頭,周依看了看他的眼睛,把一小捧青椒都丟進了他手裏的購物筐裏。

夏天氣溫升得很快,他們在擁擠的菜場轉了一個圈兒,擠到後頭周依的額頭上都是汗珠,她認真地盯著那些蔬菜,擦了把汗,伸手要拿起一個洋蔥。

太白伸出手,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臂。

“這個不可以。”

他的手很燙,覆在皮膚上像個小爐子。菜攤前顏色鮮豔的大片色塊堆在一起,在夏日飽滿的光線裏變得模糊如背景。

他的心髒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用力地跳著,好像這是提醒他獨自一人存活在這個世間的唯一證據。綠葉的清香、泥土的腥氣和旁邊胖大叔的汗氣混在一起,這些複雜的人間氣味中,他忽然聞到了別的什麼氣息。

那味道很熟悉,又陌生極了,好像他很久之前曾經聞到,可後來再也沒接觸過。

陽光落在周依的臉上,她的眼睛像琥珀一樣。

菜市場裏人聲鼎沸,他默默地鬆開手,挑起了他們麵前的洋蔥,俯身放了進來。

周依像看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一樣看著他:“太厲害了吧,我們結賬回家。”

他的喉嚨徒勞地動了動,想說一個“好”字。周依沒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拉住他的手去排隊。

出門的時候已經八九點鍾了,街上亮得像灑滿了跳跳糖,門推開的那一瞬間,周依回頭衝他笑了笑。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味道是什麼。

溫暖、明亮、坦蕩、無畏。

那是陽光的味道。

[02]

華燈初上,他在晚風裏睜開眼睛。

川流不息的車流在低垂下來的夜色裏散發著柔和的光,像油光水滑的甲殼蟲,一輛一輛飛向看不清的光斑盡頭。

喇叭聲零散地響著,聚成一攤天邊的濃雲。

風裏散發著夜晚獨有的氣味,低沉、醉人,還有點兒涼意。

他垂下眼跟在她身後,風拂過他略微發燙的臉和手臂,帶來了她的洗發水香味兒。

周依艱難地抓著一大把奇形怪狀的氫氣球,她身上的T恤鬆鬆垮垮的,纖細的骨架兜不住,讓她看起來更像個搖搖欲墜的大風箏,馬上就要被迫原地飛升。

為首的喜羊羊咧著大嘴傻笑著,還很自覺地比著剪刀手。

他們今晚要去中心街口賣氣球,那裏與主街道相接,行人量大,每天都有不少做小買賣的人聚在那兒謀生。金姐那天下午給他們倆放假休息,周依當機立斷就跑去小批發市場進了一大把氣球,準備趁著夜色大賺一筆。

於是她和太白一前一後出了門,回來的時候,兩人手裏攥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不明物體。她腳步輕飄飄的,目光正四下遊移,仿佛在急切地尋找一個電線杆。

就在她即將被一隻腫脹的喜羊羊來一個旱地拔蔥的時候,他快步走到她身邊,用另一隻手握住了那把氣球線。

少年的身軀挺拔、結實、穩當,起了一個定海神針的作用。

“你要小心一些。”這句話在他的腦海裏響了一遍。

可惜沒有人能夠聽到。周依低下頭和他快步走向街口,他們倆在從容緩慢的人群中格外紮眼,好比非洲大草原上,遷徙的羊群中兩隻昂首挺胸的大頭長頸鹿。

領頭的那隻長頸鹿找準了位置站好,這才清了清嗓子招呼了起來。

商業街的夜晚一向生長得茂盛,沒過一會兒街口就已經湊滿了做小生意的人,紮著兩個馬尾賣發卡頭繩的小姑娘、麵前碼著兩排酸奶長城的售貨員、舉著傳單扯著嗓門兒的小工,還有一批又一批匆忙經過的人群,周依在這些人裏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她喊出的話很快被此起彼伏的人聲蓋了過去。

“漂亮便宜的氣球!”手裏舉著隻笑容可疑的喜羊羊,這話她自己說著都不信。

她的眼睛在那些燈光下亮亮的,臉頰因為賣力地喊紅了大半,額角的頭發粘在汗濕的皮膚上,看起來有點兒像被撈到岸邊撲騰的魚。

太白緊緊地握著那把氣球的線,手心裏的溫度似乎快要把它們燒斷了。

少女繞著這個穩如泰山的人形電線杆扯著嗓門兒喊了一陣,旁邊點心鋪新烤蛋糕的香味就飄了過來,她吞了吞口水,心裏苦。

“能幫到你就好了。”太白默默地看著她有些落寞的眼神,隻能把手裏的氣球握得更緊了些。

周依畢竟是周依,很有先見之明地把太白這個十分好看的電線杆子杵在自己身旁,很快他手裏的都被路過的小女生買了去。

晚風給他帶去了路邊灌木叢的氣息,泥土的血腥氣裏,螢火蟲迷迷糊糊地在閃爍,茂盛的草葉正在風裏輕輕言語。

這種溫熱的氣味他記得。他想喊她一聲,但是太晚了。

一顆水珠從空中落到行道樹的葉片上,兀自滾動了一圈兒,“啪嗒”一聲在泥土中散成無數透明的小珠子。夏日的雨熱烈地衝刷、擁抱一切,趁著夜色把葉片細致地一層一層塗抹得濃重翠綠,雷聲的哭腔低沉,很快玻璃上就淌滿了雨水。

兜頭澆下的雨使行人們措手不及地躲進兩旁的店麵裏,周依叫上太白,狼狽地往不遠處一個通道底下躲。

雨下得很大,淋濕了她的眼簾。

周依的手伸到眼前擋雨的時候,不小心鬆了一下,十幾個五顏六色的氣球像一朵花一樣,在黑夜的大雨中華美地盛開了一瞬,轉眼四散著飛了起來。

她驚訝地喊了一聲想要去追,就算它們因為沉重的雨水飄得並不快,可她到底是不會飛的。

太白衝她打了個“我來”的手勢,轉頭在雨中邁開步子跑了起來。

雨水串成小瀑布一樣的簾幕,落進地麵上原本滑膩明亮的水波裏,發出蠻橫暴躁的啪嗒聲,燈光斑斕的色彩正在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