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正
* 遊夜不知歸
初二迎財神,這天也是出嫁的女兒回門省親的日子,尚墜陪同晏迎眉回了晏府,莊鋒璿出門拜會友人,白世非則被一群哥兒們約了去玩關撲。
由於是年節,平常禁賭的官府開放關撲三日,開封府裏從馬行、潘樓街、州東宋門外、州西梁門外踴路、州北封丘門外及州南一帶皆大結彩棚,棚內商家無不鋪陳羅列著珠翠、冠梳、衣服、花飾、領抹、靴鞋及各式玩好之物,來往遊人既可出錢買下,也可以撲賭。
關撲為賭物之博,買賣雙方商定好物件價錢,用銅錢擲於瓦罐內或地麵,根據銅錢字樣的多少來判別輸贏,贏者可折錢取走所撲物品,輸則付錢,有貴族富戶玩得大的,甚至連車馬地宅歌姬舞女等,也都拿來約價而撲。
過年時節棚內熱鬧非凡,不但尋常百姓都穿著新衣潔裳接踵而來,欲在開年之始試一把運氣,便連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名門貴婦等,也在夜幕降臨後紛紛拋頭露麵,入場來遊走觀賞,甚或參與撲玩。
這一年一度普天同樂的熱火景象,時有竟宵達旦。
卻說白世非手氣好得出奇,無撲不勝,白鏡跟在身後滿抱著一堆贏來的珠花脂粉,便有別家少爺不服,要與他交相對撲,卻幾乎連身上衣褲也輸幹輸淨,被眾人噓笑不停。
至入夜時分,玩興猶未盡,有哥兒提議去歌館聽曲,由是一行貴家子弟又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往蓮花樓而去。
晏迎眉與尚墜兩人在夕食前便已返回白府。
用罷晚膳,天色已然全黑,戌時初莊鋒璿也回來了。
三人往棋室閑坐,仆人送上香茗,尚墜在旁看莊鋒璿與晏迎眉對弈,不知不覺,幾局棋罷,夜色漸深,卻始終不見白世非的星點影兒,她漸漸便覺有些兒沒情緒,又隱隱擔心,可別是出了什麼意外才好。
晏迎眉見她形容無緒,坐立不定,便著人去請邵印。
不一會邵印匆匆來到。
“邵管家,早上公子出門可有說幾時回來?”
邵印應道:“這個不曾交代。”眼角餘光收入一旁尚墜臉上自然流露的關懷之色,有意無意地解釋道,“逢年過節晚間,公子偶有夜歸,那些哥兒們耍得興起,一時半會總不肯早些放人。”
晏迎眉看了一眼神色失望的尚墜,無奈道:“夜了,我們也回房歇息了,還請管家吩咐下去,若公子回來,讓人到疏月庭報知我一聲。”
邵印應諾退下,三人起身往後院回去。
見尚墜始終悶聲不響,莊鋒璿安慰道:“別擔心,有白鏡跟在身邊,世非不會出什麼事兒的。”
晏迎眉嗤聲道:“依我說哪,他不讓別人出什麼事兒已是萬幸。”
尚墜被她逗得彎了彎唇角。
莊鋒璿將主仆兩人送至疏月庭後折了回去。
穿過垂花拱門,晏迎眉看了眼尚墜:“今兒個爹與我提起來,說過年呢,你是不是……也回家去看看?”
尚墜的臉色霎時冷下一半:“回什麼家?我娘的三尺墳塚嗎?”
晏迎眉耐著性子:“不管怎麼說那人也是你——”
“與我不相幹。”尚墜毫不猶豫打斷她的說話,垂首低低道,“我心裏悶,往林苑去走走,你先歇下罷。”說畢徑自回房取了笛子,也不理晏迎眉,提了燈籠便往外走。
晏迎眉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輕歎口氣。
出了門口,沿著花廊一直走到疏月庭外,尚墜慢了下來,遠遠近近掛在枝頭通宵燃點的琉璃花燈,將寬闊平整的石徑映得暖朦,獨自一人站在孤空寂夜下,隻覺心內茫然倉皇,不知自己該去向何方。
意識空茫中,沿著石徑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樓的庭院前。
院落裏隔著花木扶疏,隱約見點點燈火,然靜悄悄不聞人聲,可知白世非仍未回來,心口的失望漸漸彌漫開來,原本已然低落的情緒堆積成了悶抑鬱結,無邊酸楚透徹五髒六腑,難以言喻。
她抬步往林苑的方向走去。
回家?天地之大,卻不知何處是她的歸程。
冷冽蒼穹,冰封湖麵,廣袤無邊的夜幕下,一縷笛音如泣似訴,前所不曾的淒婉悲切,仿佛能讓湖邊的梅花花瓣也在歎息中悄然墜落。
一曲接一曲,直至她的十指在寒夜霜氣下再受不住刀割一樣的凜風,僵硬得已失去知覺,無法再靈活按動笛眼,鼻尖也已凍得抽紅,全身冰冷透心,控製不住微微寒戰,手足如同浸過雪水似的無一絲餘溫。
終於還是起身回去。
再經過第一樓時已不曾稍停。
各處院落廂房裏透出的最後幾點微朦燭光,也全然盡熄,更深人寐。
也不知多久過去,恍惚一夢猶未醒。
迷迷糊糊之間,已聞破曉雞啼。
原本便因著心事而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半夢半醒,被隱隱傳來的破曉啼叫驚醒了淺眠後,尚墜在床上再躺不下去,天色方微亮已悄然起身,洗漱好在床邊坐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出了疏月庭。
靜謐的第一樓籠罩在晨曦薄霧中,一眾仆人小廝仍未醒來。
她走上簷廊,輕輕推開正堂大門,徑直往裏走去,入眼見白世非寢房的門屏緊掩著,心下不由得浮起一絲猶如已等盡一生的驚喜,一腔懸了整夜無法散去的鬱楚酸澀,終於找著落處。
悄然向裏一點點推開門頁,有絲期盼還有絲羞怯:“公……子?”
內裏無人應聲。
她又壓低聲音輕喚一遍,依然無聲無息。
掌心抵著門扇往裏慢慢推開,她跨過門檻,走進房內。
眸光穿過往兩側懸起的層層綾羅帷幔和薄如蟬翼的墜地輕紗,不遠處繡著交頸鴛鴦的紅綃帳以輕巧的結珞金鉤鉤掛起來,漆得發亮的紫檀大床就在眼前,近尺高的三麵圍屏全精雕著鯉魚戲荷,一朵朵荷花或盛開,或含苞,或欲放,或垂蓬,千姿百態栩栩動人。
純白柔軟的雪豹毛皮大氅滿鋪整床,然後順著床沿大幅垂覆下來,蓋去了四足如意床腳和足踏,而墜在地麵的波斯毛氈上。
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她還沒來得及分辨內心是什麼感覺,何種滋味,已聽聞屋外傳來兩道匆匆的腳步聲,伴著急忙不過的吩咐:“白鏡,你還是去疏月庭看看小墜起來了沒,可千萬別讓她知曉我一夜不歸,切記切記!”
“是,小的這就去探探。”
尚墜隻覺得心腔內似爆竹一樣炸了開來,她從寢房裏走出去。
同一瞬間白世非踏進大門,一抬首看見她就在眼前,一張小臉前所未有地冷得嚇人,他整個徹底呆住。
* 歌館探真機
尚墜徑直朝白世非走去,卻是看也不看他,隻從他身邊經過,一言不發跨出了門外。
白世非回過神來,飛快轉身跟過去,輕怯而討好地低聲笑喚:“小墜。”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尚墜猛地一摔袖子,將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甩開。
白世非急了:“我本是要早些回來,沒想到和那群人作別之後,一出閣子間就遇見飄然和幾位朝官,結果大家一道去了飄然府中喝酒,後來都醉倒了,所有人全在他家中留了一宿。”
尚墜再度甩開他伸來的手,依然一聲不發,隻腳底下加快了步伐。
“小墜。”白世非暗暗叫苦,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卻不敢再碰她。
走出庭院的拱門外時,迎麵碰上匆匆而來的鄧達園,他臉上訝色一閃即逝,白世非和尚墜霎時都顯得有些尷尬,兩人大清早從屋子裏一起出來,可不容易讓人誤會?
白世非輕忍唇邊笑痕,俊眸向旁偷瞥過去,這存心曖昧的形容舉動偏巧被尚墜的眼角餘光掠見,羞極之下怒氣更盛,隻恨不能鄧達園此刻不在眼前,她非與他發急不可。
鄧達園隻當全沒看見兩人之間暗波洶湧,低首恭稟:“公子,西北傳來快信。”
白世非眸光驟凝,即時斂起了玩鬧神色。
隻這一耽擱,尚墜已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開去。
白世非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正事重要,遂與鄧達園往書房而去:“信裏講什麼?”
“趙元歡一行已經離開興州,入了玉門關。”
“何時到達京城?”
“估摸在元宵節前後。”
白世非沉吟道:“你叫人去把鋒璿請來。”
那邊尚墜在疏月庭外遇見白鏡,白鏡看她臉色不對,心裏不禁驚疑,慌忙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尚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再理也不理,隻徑自朝裏走去。
白鏡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飛跑去尋白世非。
尚墜進了屋,揀張凳子坐下,愈想心裏愈是委屈不過,眼眶漸漸紅了起來。
當晏迎眉從寢室裏出來,便見她正以手背無聲抹淚。
晏迎眉大為驚訝:“你怎麼了?”
尚墜不肯做聲,隻是搖搖頭,站起身來迅速擦幹了眼淚。
晏迎眉察顏觀色,想來大致與白世非脫不了關係,也就不再多問,隻與她往膳廳去用早食。
石徑兩旁梅香若隱若現,兩人慢慢步行。
走至雕廊時,晏迎眉看尚墜已平靜下來,方再問道:“到底怎麼了?”
尚墜依然不做聲,過了好一會,才低聲道:“他昨兒晚上沒回來。”
晏迎眉驚訝,然後皺眉:“有沒有說在哪兒過的夜?”
“說是在那個姓任的醫官府上,一群人喝醉了……”
晏迎眉看她神色:“你不信他?”
尚墜沉默,他情急之下的解釋並不似臨時編造的借口,隻是,當她在他房裏看見床上被褥疊放整齊,醒覺他一夜不歸的那瞬間,感覺十分不好受,像是有一塊重石堵在了心口。
晏迎眉笑道:“你若真不信他,那還不好辦?去把白鏡叫來,我幫你細細盤問他一番。”
尚墜想想,應了聲好。
心裏也確想知道白世非昨夜到底幹什麼去了。
去到膳廳,晏迎眉問過小廝,得知白世非在書房,尚墜便往那廂去找白鏡,在廊道裏遠遠便見書房外一角聚集了好些下人,被圍在中間的白鏡一臉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旁人則聽得津津有味。
行近時隱約聽見他們提到白世非,一群人興致勃勃,圍著白鏡七嘴八舌,說的說,問的問,全都聚精會神,沒人察覺尚墜已走近來,她悄然掩身躲在簷柱後頭。
聽著聽著,尚墜的臉色越來越煞白。
書房裏似傳來聲音,口若懸河的白鏡停下話頭,慌忙推開眾人進去,沒了主角兒的一群人很快便散去。
尚墜定定地立在柱子後,整個人似失了魂魄。
“墜子,你在這幹嗎?”身後傳來訝異叫喚。
她下意識回首。
晚晴乍見她神色異樣蒼白慘淡,不禁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麼了。
尚墜微茫地看著麵前的臉孔,好一會,才慢慢清醒過來對方是誰,她收起情緒,緩下僵然麵容,輕聲對晚晴道:“你今兒不是向總管告了假嗎?”
“是,我娘病了,我這會兒正要回家去看她。”
尚墜深吸口氣:“我和你一同出府去。”
晚晴驚訝:“你要出府?夫人知道嗎?”
“不要緊,我有點事兒要辦,速去速回花不了多會兒工夫,回來再與她說,走罷。”
晚晴雖然心裏疑惑,卻也知晏迎眉待她不比尋常侍婢,隻得跟上前去。
尚墜有意站在晚晴的另一側,與她並肩而行,借著她身形的遮擋從書房外走過,門屏半開的房內白世非坐在書案後,神情專注地傾聽著鄧達園及莊鋒璿的說話,雖然隱約察覺門外有丫鬟樣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來往的侍婢,也沒去在意。
兩人出了前廳,經過前庭,快走到白府大門時,遇見從外而來的一位布衣樸素的年輕後生。
晚晴笑著迎上前:“丁大哥。”
那後生趕緊施禮:“晚晴姑娘。”一抬首看見旁邊的尚墜,不禁呆了呆,隻覺眼前人麵容嬌豔,葉眉清麗,一雙絕色黑瞳似靜靜地凝視著人,然而眸光卻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懸空浮著一抹茫然不知掩飾的悲傷還是蒼涼,形容微微淒楚而哀婉。
心頭驚豔震蕩,他有些靦腆而慌亂地低下頭去,竟不敢繼續麵對那雙似看非看他的眸光。
晚晴掩嘴一笑,與他道別後牽了尚墜離去。
走遠才道:“那人叫丁善名,是商管家的外甥,家裏也有些田地,公子每趟出門免不了會帶些好吃的什物回來,商管家總在私底下攥著點,時不時把他叫來,讓他也帶些家裏去嚐嚐。”
尚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整個人神思恍惚,明顯並沒有聽進去,出了府門,她與晚晴分道揚鑣,獨自往南門大街而去。
拐過得勝橋,走到東十字大街,行人和賣貨的般載車來來往往。
一頂四人轎子從她身前經過,卻忽然在路邊停了下來,一道身影從轎子裏鑽出,興奮不已地朝她叫道:“小天仙!”
尚墜怔了怔,看向來人。
張瑋縉快步走到她麵前,臉上盡是歡喜:“沒成想竟在這兒遇見你!你去哪裏?可要坐我的轎子?我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