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皇帝小子保佑,這殺千刀的蠢材,可千萬別刻意幫他在下人們心中樹立風流倜儻的偉岸形象。
卻見白鏡顫聲答道:“小……小的一……一時落……落了……”
所有注視他的目光,都從一臉譴責變成了非常唾棄。
如果一腳踢得不夠遠,那麼兩腳,十腳,把所有人都叫過來踢上一萬腳,應該勉強可以了,白世非心裏發狠地想。
眼前一片潮霧,尚墜什麼都看不見:“公子還請家法嗎?”
每個人都聽出了她強自壓抑的哭腔。
白世非站起身來,然而在一眾仆人前關係到他一府之主的尊嚴,五步開外的距離像無形鴻溝,他無法跨越,硬生生看著她眼角滑下大滴清淚,一顆心幾乎四分五裂。
“既然不請,那奴婢先告退了。”猶不忘屈膝行禮,然後才轉身出去,踏過門檻的那刹,背後傳來砰地一聲響以及白鏡勉力壓下的痛哼,淚流滿麵的她沒有回頭。
一腔悶氣更添無邊怒意,即使已一腳把白鏡踹倒在地,白世非猶不能泄恨,咬牙切齒地喚:“邵印。”
“小的在。”
“今兒與這兔崽子一道聚眾嚼舌的,全部扣三個月薪餉!還有,今日之事以後若再有下次,哪天再讓我找不著人,你們自個兒好生掂量。”說話擲地冰寒,再片刻不留,怒氣衝冠的白公子拂袖而去。
* 解憂唯一醉
林苑中的芙亭裏,深夜寒氣漸漸在殘枝上凝結成露。
“好了,別喝了。”莊鋒璿按住白世非拿酒的手。
弦月已上中天,冰麵湖心的水閣空蕩無人,她大約是不會來了。
白世非仍是把酒取到了麵前,自斟自飲。
好不容易熬過昨宿,今日一早,他懷著但願她心火已下的希望早早往疏月庭去尋人,他想告訴尚墜,會競撲那個歌姬純粹因為別家哥兒向他下戰帖子,引得他一時好勝心起,然而除了那歌姬趁他不留意時坐到他腿上喝了杯酒,也僅是喝了那麼一杯就已被他趕開,此外他什麼都沒有做過。
他想告訴她,他心裏隻得她一個而已。
在無人的院落一角順利看到她,然而,還沒等驚喜的他走到她跟前,在他還離著幾步遠時,她已行下禮來:“奴婢給公子請安。”
聲調平靜無波,長睫垂視地麵。
他整個人呆住,在這一刻,他長久以來的努力通通白費,他一次次費盡心機的追求,以及他對她的一心一意,全部付諸東流,他與她之間,就這樣被她一個動作一句說話打回了原形,做得那樣決絕,不留一點餘地。
急怒交加,他以手撫按胸口,內裏隱隱作痛,再無話可說,他轉身離開。
白世非仰首傾盡杯中物。
放下杯子,良久,不無苦澀地問:“大哥,為什麼喜歡一個人會這麼難受。” 始終想不明白。
“可能是你上輩子欠了她吧。”莊鋒璿笑。
又是三杯連續下肚,白世非微醉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然如何說得過去,京城裏多的是才貌雙全與白府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奈何這些年來他通通沒興趣,唯獨在遇上那個倔強難纏的小丫頭片子之後,卻再放不下了。
也問過自己為什麼,始終找不出原因,也想不到答案。
想來真的是欠了她罷,不然何以六年前那個雪天,明明街上渺無行人他才策馬縱馳,卻差點就撞到突然衝出來的她,如果說年少時隻是一個意外,那麼大婚之夜他在這人煙不至的僻靜處感懷雙親時與她重逢,卻又因何?
一壺既空,他趴在石桌上笑,眼底瑩澤著一絲淒涼:“大哥,我喜歡她,喜歡到了自個兒心裏都覺得害怕。”
從未敢對人提起,對她情根深種到連自己都覺心驚,隻怕一旦說出了口,就再也不能回頭。
然而她一聲不響地失蹤,讓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慌得六神無主,一會兒害怕她會不會被牙婆子拐了,一會兒擔心她會不會遇上登徒子,一會兒又想街上人多馬多可別碰到撞到了哪兒,從早到晚,無時無刻不憂慮焦思。
一天下來,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管他說與不說,承認或不承認,他都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波瀾不興的白世非,一顆心已經完全失去,再也不屬於自己。
“那天飄然告訴我太後已開始有所動靜,問我是不是把和夏閑娉的婚事先準備起來,以圖穩住她再爭取一段時間。”他心煩得無法不借酒消愁,“可是你也見到了,我喝喝花酒她的反應已然這麼激烈,我怎麼敢和她說馬上要再娶一個回來。”
他原本打算過了這幾日便去和晏書商議先迎娶尚墜,等她進了門之後,再讓晏迎眉找機會和她解釋清楚,相信她不會不明事理。
可現在突然出了歌姬這事,她抗拒之劇烈來得讓他措手不及,而今別說想娶她,就連她會不會輕易原諒他都成問題。
為大局著想,太後那邊他眼下定不能再過久地推拒拖延,然而她這邊他又萬萬得罪不起,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兩全的難題,他已經想得頭痛欲裂,也還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妥善解決。
莊鋒璿沉思了會,卻也是想不出什麼合適法子來,隻能無奈地安慰道:“太後那兒能不能再找借口拖一拖?過些時日等她緩過來了,你再好好和她說。”
“她要肯聽我說倒沒事了。”怕就怕到時她會像現在這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一個。
他已太了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
徹底無計可施,罷罷罷,還是喝酒,一醉解千憂,一醉解千愁。
中天的月逐漸西斜,莊鋒璿硬是把白世非架了回去,秋水無際湖中空蕩的水閣在冰麵拉出長長的寂夜孤影,遠處傳來狗吠和更聲。
將醉未醉,翻來覆去,即使在夢裏也隱隱掛慮惶恐。
誰料越怕越是夢見了,某日她當著他的麵決絕地挽起裙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驚嚇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間,整個胸臆內布滿傷心情緒,幾乎讓人落淚。
白世非從床上紮醒,餘痛繚繞心田未去,隻覺頭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動,片刻之後,才完全清醒過來。
無奈至極地抹了把臉,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幾,在膳廳用過早食,才打算往書房辦事,卻見邵印急步而來。
“公子,宮裏頭來了人。”
白世非心裏一咯噔,今兒才是年初五,甚至連年初七的七彩開迎財神都還沒過,劉娥這時候就差人來宣他了?心裏隱隱覺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領旨。
* 彈指已飛灰
白世非到達慶壽宮時趙禎已然在座,看見他到來,兩人不動聲色地飛快對視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曉,對方也不知道劉娥在打什麼主意。
心裏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劉娥和藹笑道:“怎的這會兒正經起來了,坐吧。”
“在太後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經?”輕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適時挑了個不痛不癢的話題,與劉娥及趙禎兩人閑聊起來,過年時開封府裏恁多的熱鬧事兒,經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時令趙禎哈哈大笑,即便劉娥也笑彎了眼梢。
笑歇時手中茶盞慢慢抿過,容色不為人察地斂了斂,她稍稍回首,對侍立身後的周晉說道:“被世非一逗,我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那邊派人過去了嗎?”
周晉上前恭稟:“回太後,已差醫官楊可久前去診治。”
趙禎眼眸眯了眯,好奇問道:“母後說什麼事兒呢?”
劉娥歎息道:“先帝的宮人裏有位李順容,今晨來報說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趙禎已經接口:“就是當初母後進宮時,侍候母後的那位宮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麼,與哀家雖不說是情同姐妹,然而幾十年宮中歲月,到而今還幾曾識得舊人麵?總歸也有點兒特別的情分,而今回想起來,這些年我也不曾提攜過她。”最後兩句仿佛言若自責。
趙禎心竅玲瓏,聞言笑道:“母後可是想晉封於她?孩兒聽母後的。”
劉娥點點頭,又感慨不已:“到了這把年紀,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纏綿,便不知何時才能夠起來了。”轉而對周晉道,“傳哀家諭,即把旨給擬了,冊封李順容為宸妃。”
白世非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隻是他原本便膚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閃即沒,所以趙禎也沒察覺。
周晉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過,還沒待他辦完事返回,已有內臣匆匆來告:“稟太後,李順容……不治。”
趙禎一怔,驚訝地看向劉娥,隻見她輕輕蹙眉,似是也異樣意外。
旁邊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裏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滲出細汗,談笑間風雲驟變,劉娥召他過來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時此刻他這宮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聲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劉娥目光韻轉,深沉無底地看了他一眼:“前兩日夏尚書私下裏與哀家說,過了年又翻一歲,他家中幺女的年紀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你若心中確實無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卻不好再繼續蹉跎。”
白世非似誠惶誠恐,長揖道:“小子該死,做事不周勞太後下問,還請太後代為轉告夏尚書,出了年小子便差人準備起來。”
劉娥的麵容終於略露悅色,點了點頭,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慶壽宮坐進暖轎裏,白世非的臉色慢慢便沉下來,黑瞳如浮掠過一層薄冰,驚人寒絕,轎子很快便從長慶門出了宣德樓,他掀開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見呂夷簡,白鏡你先行一步去遞帖子。”
呂夷簡和周晉是劉娥的左輔右弼,事到而今,說不得隻能找他去了。
白鏡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緊,應聲後飛跑而去。
不多時轎子到了相宅,呂夷簡站在大門外相迎。
入內看罷茶茗,呂夷簡揮退下人,白世非亦無暇寒暄,說話直切來由:“我剛從宮中出來,李順容今晨抱病,太後差了醫官楊可久去診治,結果病重不治。”
呂夷簡臉色大變。
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這般年紀誰個不曉那李氏其實是趙禎的親生母親,不說她的病來得莫名其妙,隻說楊可久才前往診治便告離世,這當中已難免讓人覺得蹊蹺。
白世非沉聲道:“朝廷裏群臣全礙著太後的威嚴,無人敢告知皇上實情,皇上雖然也早隱隱懷疑自己並非太後親生,但就一直誤以為生身母親是撫養他長大的楊淑妃,卻不知是這李順容。”
而今劉娥出其不意地當著他的麵弑殺李氏,他卻苦不能對趙禎明言,而今事已至此,日後他愈發不能與趙禎再提及隻言片語,一來事關趙禎身世,知曉這等隱秘隻會招來殺身之禍,二來劉娥已刻意在他與趙禎之間劃下一道再也無法回頭的鴻溝。
倘若趙禎他日知曉了自個的生身母親是李氏,定然會怒他在事發前知情不報,在事發時不曾告之,在事發後還隱瞞下去,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輕易諒解他。
呂夷簡沉吟了下:“白公子來找老夫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丞相今日當可高枕,然而我說一句大不韙的話,以太後之高齡丞相以為她還能在位多久?再過幾年定然還是皇上親政,丞相可想過屆時如何自處?”
呂夷簡默不做聲。
“日後皇上真追究起來,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滅族之禍,隻怕到時丞相也難以獨善其身。”
作為輔政大臣之一的呂夷簡,雖然在劉娥臨朝的這些年間時有據理力爭,約束她的鋪張浪費和獨斷專行,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終是劉娥身邊重臣,難保以後趙禎不會找借口辦他。
為官多年,而今更位極人臣,呂夷簡如何不懂個中厲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該怎麼辦?”他試探地問。
“事情到了這一步你我已無能為力,隻是我猜太後大約隻想以普通宮嬪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殮葬了事,為了來日著想,丞相還宜勸諫於她。”
呂夷簡頷首:“太後若不顧及她劉家後人,我也沒什麼可說的,若然她還念著劉家香火,確實也該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喪不成禮,他朝定有人會被治罪。”如可由呂夷簡出麵說服劉娥,安排以大禮殮葬,日後即使劉娥去逝而趙禎知曉身世,也多少會因這位相宰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這麼說定了,我明日便進宮去向太後提出以一品禮為李氏殯殮,並請求在皇儀殿治喪。”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給李氏穿上皇後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滿水銀以護持遺體。”
呂夷簡一驚:“公子難道擔心皇上日後會開棺查驗?”
“以皇上之心細,到時縱然聽罷百般傳聞,也不如親眼一見。”
“老夫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世非悶抑地輕歎口氣,但願補牢為時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呂夷簡告辭,在他轉身時呂夷簡動了動唇皮,似還有話要說,最後卻還是咽了回去,隻默然將他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