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微
* 安得良策在
轉眼到了正月末,遼使蕭從順抵達汴梁城,上朝覲見時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個請求,以宋使到契丹都能見到契丹國太後為由,當朝請見垂簾聽政的章獻太後。
乍聞此言,階下百官麵麵相覷,一時無人做聲。
一簾之隔內,劉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揮退打算上前領旨的周晉,壓低聲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處理。”
坐在大殿寶座上的趙禎瞟了眼紋風不動的簾子,內裏無聲無息,一抹分不清什麼含義的輕微笑意在他唇邊流轉,輕聲開口,卻是柔弱地將燙手山芋拋將出去:“眾卿家以為如何?”
皇上既已開了金口,臣子們哪個還敢繼續裝聾作啞?
朝廷上刹時像一鍋煮開的粥,東西階兩班列紛紛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竊竊議論,一個個似在認真商議此舉是否恰當,但卻就沒有誰肯輕易站出來做第一個獻策之人。
過了盞茶時間,朝議仍不能決。
趙禎不耐煩了,傾身向前,眼風剛好瞥過兼任館伴使卻沒有參與到議論中的薛奎,隨口問:“薛愛卿怎麼看?”
薛奎出列,揚聲奏道:“啟稟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到太後之麵,更何況他國使者?竊以為此舉於禮不合。”簡直是有辱國體。
“薛卿所言甚是。”趙禎似沒主見地附和。
當下便回絕了遼使。
簾子內劉娥對周晉淡聲道:“你使人上書參薛奎一本。”
周晉躬身應了聲是,這機會得來全不費功夫,時與進謁太廟已事隔一月,群臣當無話可說:“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辦有損她在朝中威信。
劉娥笑笑:“這種事情宜遲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記得不在意之後,可不就好辦多了?”
“太後高才,卑職受教。”
傍晚時分消息傳到白府。
鄧達園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進讒言,誹謗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太後麵’一言,是對外朝使臣泄漏了我朝秘密。”
“太後對薛奎如何處置?”
“罷為集賢殿學士,初時欲知井州,後來呂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經幾次在西邊邊境做過地方官,熟悉玉門關一帶的風土人情,所以請太後將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後同意了呂丞相的提議。”
“她自然樂得同意,秦州是邊塞要地,雖然常年派駐重兵把守,但是該處土地貧瘠,軍帳糧餉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時隻要太後想進一步打壓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過些時候,等薛奎啟程赴任之後,你便知會皇上對趙元歡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絕妙,若是先貶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黨項族一事,隻怕多少會引起太後疑心,公子偏把這兩件事情顛倒過來,先落實了需嚴加看守黨項族人,再引發薛大人被貶謫出京,這一來水到渠成,太後便有些什麼想法,大致也就覺得隻是個巧合而已。”
邊關要害改由薛奎鎮守,也就意味著已順利落入趙禎的掌握,若然黨項族血氣方剛的新任首領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屆時戰與不戰,已經不是千山萬裏之外安坐在皇城內的劉娥說了算了。
“接下去公子作何盤算?”
白世非含笑道:“賣八王爺趙元儼一個大人情。”
既已把呂夷簡牽扯進來,說不得要為他鋪好後路。
門外白鏡高聲道:“公子,莊鋒璿少爺來了。”
白世非一聽喜出望外,當即撇下鄧達園,提起衣擺就往外奔將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門外候著。
莊鋒璿沒想到白世非對自己的到訪會興奮至此,情意溢於言表,真摯異常的俊顏上完全是一派胸無城府,心裏不由得大為感動,胸臆間一股熱潮翻騰,卻嘴拙不知說些什麼,最後隻用力拍了拍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臉上笑容,轉頭吩咐白鏡:“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樓,將夫人和小墜請來,記得開壇好酒,備好之後就讓下人們都撤了吧,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鏡應聲去作安排。
白世非與莊鋒璿相偕往第一樓走回去。
“莊大兄台此次到來是有什麼事兒麼?還是純粹路過?抑或是——”白世非嘿聲一笑,壞壞地衝莊鋒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莊鋒璿失笑:“本來是路過,順道兒有些事要辦而已。”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過士別三日,沒想到大哥也會說笑了。”
“我在杭州已漸漸做得有些起色,這回有事經過開封,所以順道來和你說一聲,再過些時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後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莊鋒璿擔憂道:“我現在就擔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裏說不過去,隻怕迎眉未必肯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跟我走。”
“大哥盡管放心,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總要想個好法子讓你和晏小姐安安穩穩地比翼齊飛。”白世非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和尚墜還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悵惘,輕輕歎了口氣。
莊鋒璿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白世非揉揉鬢邊太陽穴,話聲中寵溺夾雜著煩惱:“我降不住那丫頭。”
莊鋒璿先是一愕,然後朗笑出聲。
白世非尷尬萬分,苦著臉道:“好不容易才讓她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門,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張叔父會在這種時候也提出要招我為婿。”
本來麼,要推掉張士遜並非難事,許他將來一個宰相之職就成了,真正讓他頭疼的是張綠漾,那刁蠻女非要淌這趟混水,讓張瑋縉捎話給他,威脅說如果他不同意,她就大肆張揚邵印過府一事。
這一招還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讓他苦無對策。
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個意料之外行事無章法可尋的張綠漾。
“你與尚姑娘說了沒?”
“這種時候哪敢和她說。”除非他想找死,才剛哄得她回心轉意,最慘的莫過於那日他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許諾此生絕不再娶,而今才一轉身,就說要同時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歎:“頭疼不堪,我真是頭疼不堪!”
莊鋒璿笑道:“難怪才剛我說要將迎眉帶走時你變得一臉憂色。”
“如果讓小墜知道我還得娶張綠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離去的話,以她的性子怎麼還肯繼續留在白府。”想想當年她火燒自家父親房帷的英雄事跡,到時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隻怕也攔她不住。
莊鋒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說走就能走,這事本還需從長計議,哪怕說她現在就能抽身,都已經分開那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兒解決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遲。”
白世非舒了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還放心了些。”
莊鋒璿瞥他一眼,“難得白公子也會在莊某人跟前裝可憐,我還能不讓你放心麼?”
白世非對他的揶揄不以為意,嘿嘿笑著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擱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該萬死,隻是情非得已,還請大哥見諒則個。”
“看你這樣子不像是沒有解決之道麼。”
白世非的俊顏上極少見地浮現一絲淡霞之色:
“為今之計,也隻有一個法子可行了。”
* 今夜鳳求凰
晏迎眉偕尚墜來到第一樓,見到莊鋒璿在座,自然是驚喜莫名。
一眾仆人已被早早遣走,隻餘白鏡在外間聽傳,席間四人在白世非的頻頻舉敬下推杯就盞,閑話家常,歡聲笑語不在話下。
莊鋒璿隨口問及朝中諸事,一旁的晏迎眉聽了,對其父晏書的事情亦頗為關注,不時詳加細問,尚墜雖然極少開口,見白世非娓娓道來,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到了定昏時分,白世非抿酒潤喉時被嗆到,連咳幾下,尚墜看他嗆得有些狼狽,忍不住嘟囔:“就你曉得喝。”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調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麵紅耳赤,抬手欲甩卻怎也甩不開他,旁邊晏迎眉已經掩嘴笑出聲來。
門外白鏡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來請你去書房一趟,有急事相議。”
“知道了。”白世非漫應了聲,起身時也不放手,把尚墜一同拽了起來,“你就陪我一道去吧,免得一會兒我的酒勁上來,說不定會暈倒在路上。”又對莊鋒璿和晏迎眉笑道,“兩位稍坐片刻,我們去去就來。”
“誰要陪你一道去,你暈了才好。”尚墜被他強扯得微惱,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話當真?”白世非笑謔,“那我非暈不可了。”說罷身子一軟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墜驚呼,不得不以肩膀頂住他靠過來的身體,另一隻手急急將他推向門外,低聲埋怨:“你也不正經點兒。”
白世非吃吃笑著與她掌心貼掌心,五指緊扣,接過白鏡遞來的玉笛和狐裘,飛快撅起噓聲唇形止住尚墜不明的驚叫,不動聲色地對白鏡道:“今兒風大,你且把門帶上,莫讓夫人受了寒。”
白鏡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墜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沒會情郎了。”說完存心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墜,“也得讓那兩人如我們一般親熱親熱不是?”
尚墜被他逗弄得有些酥軟,又羞澀不已,極力側過頭去想避開他讓人暖暖癢癢的氣息:“你要帶我去哪?怎地還把我的笛子也取了來。”
白世非輕笑:“我倆好久沒在園中相會了,且去溜一圈兒。”
這些日子以來,不是她與他鬧別扭,就是他被瑣事纏身,已很長時間沒再聽過她吹曲子,多少有絲想念,舊時那些月下湖邊的夜晚。
尚墜不再作聲,在黑暗中輕緩地跟隨他的步履,由他牽著穿花拂葉,走過曲徑橋欄,他的掌心溫熱熾人,說不出的暖麻愉悅從手臂一直傳遞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極其異樣的情意。
他回過首來,迎上她不自覺凝視他側麵的仰臉,眸如星閃微光,輕聲道:“有沒有種一生一世的感覺?”
“沒有。”她心慌,矢口否認。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牽著她走進遼闊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閣,以長袖拂開石上的微薄積雪,他為她解開狐裘,率先倚欄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來。
她微有些遲疑。
他耐心解釋:“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涼。”話聲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地一聲倒在了他懷內。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雙臂纏上她的腰肢,將她纖細的脊背全然貼入自己溫熱的胸膛內,然後在她耳邊低低道:“冷麼?”
她還未能適應此等逾越常軌的親熱,既不敢掙紮,也不敢應聲,隻是飛快搖了搖頭,被他禁錮在臂彎裏的小身子如同置身於暖爐,確然一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臉上滾燙得像要燒了起來,蚊聲問道:“才剛在屋子裏頭,你說荊王的兒子被太後長期養在宮中,是怎麼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還得從先帝時說起,據說在先帝臨終前一刻,大臣們叩榻問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對大臣們先伸出五指,然後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麼。”
尚墜側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終弟及的先例,荊王是先帝的親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稱,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讓荊王繼位麼?”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誰也不敢妄測聖意。”
尚墜好奇問道:“以你看來,覺得先帝會是何種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對皇上從小十分疼愛,斷無把皇位外傳的可能,他的意思無非兩種,要麼想讓荊王攝政輔佐年幼的皇上,要麼就是提醒諸臣提防,擔心荊王有篡位之心。”
尚墜輕輕呀了一聲。
“其時太後已當權,自然不希望趙元儼成為輔臣,聽聞大臣們的議論後她派人向他們解釋,說先帝所示隻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並沒有別的意思。”
尚墜略有所悟:“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我以前在晏府時曾無意中聽晏大人提及,說八王爺在先帝病逝後馬上閉門謝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後對群臣解釋一事,加上先帝在遺詔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後有權處理軍國大事,荊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諱,所以對外謬稱自己有陽狂病,不能上朝議事,近十年來一直深思沉晦,幾乎閉門不出。”
“那他的兒子又是怎麼回事?”
“皇上繼位之後,太後就把荊王最疼愛的第三子趙祺接進了宮裏,說是很喜歡那孩子,而今早已長大了,也還不肯放他出宮,大臣們曾多次請求,她始終推說讓他給皇上伴讀。”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我估計起初約莫還是擔心荊王有變。”所以將其子扣為人質,至於近幾年,隻怕暗地裏已起了心思,必要時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趙禎,白世非以唇瓣輕蹭慢吮她耳墜下方的嫩膚,“而今太後已策謀自己身披帝服進謁太廟,想來趙祺再養在宮中也始終隻是一個閑人罷了,我打算讓呂丞相再去向太後求個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墜身子微僵,往他懷裏縮了縮,想避開他的吻。
他昵昵低喚她的名兒,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頸子,由下而上一點點吻至她的耳根,輕輕含住她的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