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循
* 誅敵好借刀
晚弄雖然對尚墜的說話有些將信將疑,卻還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去找了邵印。聽罷她的來意,邵印大為驚訝,要知道浣珠閣而今可是神憎鬼厭的地兒,府中侍女隻恐避之不及,哪有像她這樣,還自己提出想進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勸,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鐵了心要去那院兒裏。也不知是為了晚弄著想,還是出於其他方麵的考慮,盡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纏得一臉無可奈何,卻始終堅持不允,隻叫她回去安生歇著。
最後晚弄被逼急了,一衝動便把尚墜抖了出來:“大管家你真以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裏遭罪嗎?可不是為了墜子!我早已應承她,你而今死活不肯放我進去,叫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臉容一窒:“你說什麼?是墜姑娘——吩咐你這麼做的?”
“可不是麼!”事到而今,晚弄也顧不了那麼多。
邵印先是大皺眉頭,異常不解為何尚墜會給她出這麼個餿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細語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後,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著急期盼的臉上,困惑的思緒逐漸被某種隱隱浮現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墜姑娘都這麼說了——”雖然神色間仍有些憂心忡忡,邵印到底還是鬆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辦罷。”
晚弄連聲道謝,心裏暗笑,果然還是得把尚墜搬出來才能成事。
回房後她把經過告知眾人,尚墜聽說邵印已經知道是自己在背後暗出主意,先是一驚蹙眉,繼而眸珠在睫底動了動,也沒說什麼,隻叮囑晚弄小心些,可別被人欺得太狠了。
為晚玉換好藥出來,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墜:“你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麼藥?!”
“過些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尚墜臉容寧靜,眸底似隱含一抹篤定,仿佛胸有成竹。
晚晴見她始終守口如瓶,半個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著嘴賭氣道:“你就不怕晚弄也會像晚玉那般,被打得隻剩半條人命?”
“這我倒不擔心,晚弄平日雖然話兒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靜,實際為人不知多機靈,她的心思之活絡,隻怕連你也比不過。”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得多。”
尚墜輕笑,也不與她鬥嘴,兩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進了浣珠閣,一日無事,二日無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還是撞著夏閑娉因白世非久出未歸而發了通脾氣,導致昭緹心情不好,晚弄沒來由地挨了她幾下子。
晚上幾人再度齊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裏,尚墜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輕按她手臂上的淡紅條印,隻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對尚墜抱怨:“你看看,還誇她機靈呢,不照樣遭了罪?”
尚墜卻一笑:“她不遭罪我還沒法可施呢。”
“什麼?!”餘三人異口同聲。
就見尚墜從袖子裏取出一小截眉墨,蘸了點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輕塗輕抹,不幾下已把那淡淡紅印染成一片墨青色,仿佛曾遭人毒打過一般。執著晚弄的手遞遠了仔細端詳一番,再細致地補了幾處色,尚墜收起眉墨,用手扇幹水痕,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兒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時去尋鄧管家,便苦著臉托他一個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從浣珠閣裏換出來,他若問你是不是在那院子裏受了罪,你隻管連聲否認。”
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時雖然嘴中不認,臉上必定還是會露出幾分躊躇,這端倪又如何瞞得過鄧達園?尚墜便想著也已忍不住微翹唇角:“此時他定細問於你,你若被逼不過,不妨把袖子捋起讓他看一眼手上傷勢,記得動作一定要快,然後便再絕口不提,趕緊向他告辭。”
晚晴聽得一頭霧水:“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進來?萬一他真個去找大管家,墜子你不怕大管家與他說出是晚弄自己要進那院子聽差的嗎?”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鄉,去求他幫忙是人之常情,至於大管家,你盡管放心,他定然不會多嘴。”按邵印那十竅全通老謀深算的心思,隻怕此刻正等著鄧達園找上門呢。
晚晴還待再說什麼,坐在床邊的晚玉已不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腳後跟,她一時啞口,迅速回過頭去,便見晚玉眉梢帶笑,正與尚墜交換著仿佛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著首,不知何時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處斷斷續續地吹氣,專心得似乎對身邊幾人的動作神色毫無所察,然而頰邊隱隱的暈紅,還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腦筋沒轉過彎來,隻以為這姐妹幾個有什麼事全通了氣,獨獨瞞著她,懊惱地跺著腳道:“你們這是——”
尚墜已一把扯過她:“晚了,該歇息了,你與我走罷。”又回頭對晚弄道:“明兒可別忘了按我說的去做。”越說越忍不住想笑:“盡管裝得象一點兒。”掩著唇將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門,受晚晴掙紮不過,尚墜隻得附在她耳邊細說了幾句,晚晴聽著聽著,張圓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墜所言去了尋鄧達園。
初時麵對她的哽哽咽咽,鄧達園猶算神色平靜,然在目光掠過她手臂上的大片烏青後,當場便皺了眉頭,露出不悅之色來。
不出尚墜所料,按捺到午後,鄧達園終究還是借機去了找邵印,閑聊半會,自然而然便把話題引了出來:“你上回說要尋幾個婦人送去那院子裏供役使,可找到沒?”
邵印捶膝而歎:“我可不正為這事頭疼著呢,那牙婆子倒曾薦了兩人進來,可都熬不過幾天便請辭而去,那裏頭罷,始終沒有合適人選,這外頭罷,我雖然用工錢封了婦人的嘴,但長此下去必定有損白府名聲。”
鄧達園略略尋思,沒有出聲。
邵印又仿佛感懷自責:“倘若公子回來前沒把這事打理好,到時還得勞他為這等瑣碎雜事操心,卻叫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好?可不是白擔了這大管家之名,唉——”
鄧達園笑著起身:“行了,今兒一個兩個都在我麵前唱苦情戲,那小的也罷了,老哥你已這把年紀,也不嫌累得慌。”
跟著起身的邵印聽聞這等揶揄口氣,顯見一向行事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鄧二管家已肯逾權出謀劃策,不由大喜過望,連連作揖:“我這把老骨頭實在再經不起折騰,就煩請二管家能者多勞了,老朽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你先把人換出來罷。”
“是,是是,我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應承。
走到門邊的鄧達園回首:“那丫頭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趕緊擺手:“沒的事。”隻笑著推搪幹淨,其餘概不多言。
鄧達園停下腳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真話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臉上似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腦中略為一轉,為防隔牆有耳,也不多問半句,隻尷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經過東廂賬房時,鄧達園對裏頭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來府中結賬,帶她來見我。”說完剛往前沒走幾步,後麵已有小廝匆匆追來。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來了!請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廳一趟,說是有事要吩咐。”
* 千結問誰解
寬敞的偏廳裏,畫屏正中的太師榻空著,府裏仆領從邵印、鄧達園、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無一缺席,已全部在東西兩案入座,便連晏迎眉也帶同尚墜被白鏡請了來,惟獨沒人知會夏閑娉和張綠漾。
等候中靜無人語。
不一會,便見一身雪白錦緞、玉冠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著偕莊鋒璿從外闊步進來,兩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麵帶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後,停在尚墜有絲僵硬的臉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點點溫柔。
慢理斯條地呷了口茶,他朗聲道:
“鋒璿近期會留在白府幫我打理勾欄、賭坊、銀莊和鏢局的生意,以及訓練府內的護院武師。”俊目環掃全場,他緩緩又道:“鋒璿與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後見他如見我,都明白了?”
轉而又吩咐邵印把東北廂的聽風院打掃出來。
交代完畢後,從簡略議了些他不在時管事們治辦的事項,然後眾人魚貫散去,除了太師榻上兩位各有千秋的風華男子外,廳裏就隻剩下不知是進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離座,走過去把尚墜從她身後扯出來,依舊將她牽到隔壁的書房裏,不待她開口,他已然道:“鋒璿這次跟我回來,是為了不久的將來和你家小姐雙宿雙棲而作準備。”
尚墜愕圓了小嘴:“可是——”
他已輕輕封住她的唇。
那淺吻柔吮仿佛充滿愛憐,如此溫存了好一會兒,白世非鬆開她,無聲凝視,眼眸裏難能再現的思念在那一刹讓尚墜心頭狂亂,隻覺又酸又澀,想也沒想,幾乎是倉皇地掙開他執著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說不介意隻是給自己忘記的借口,縱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釋的理由,從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從未幹涸,所有經曆都已印下無法抹去的痕跡,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記憶中每個片段始終清晰,卻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塵封的心會在懷念裏依然哭不出來。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門口,白世非仍沒有收回眸光。
一襲玄衣映入眼簾,莊鋒璿從隔壁走了過來。
白世非俊顏上綻開笑容:“你聊好了?”
莊鋒璿不答反問:“這麼著急催我住進來,為什麼?”雖然他早晚是要來把人接走,但預期中不是而今這麼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過是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說話間眉睫低處,終究掠過些許悵然。
自他再娶,她便輕易不離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給晏迎眉送信,其實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麵前流露情緒的介懷,著實讓他備感無奈,索性便出了遠門,隻為想她在心情平複下來之後,會忍不住對他也萌發一絲思念,從而稍稍放鬆緊繃的心弦,而對他有一絲絲心軟。
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時時收到府中捎來的消息。
當知道自己離府以後晏迎眉還是沒有出過膳廳,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裏,他不希望回到開封後仍然見到這種情形在繼續,隻好把原本計劃返回杭州的莊鋒璿抓了一道過來。
也許尚墜不想見他,但他不信晏迎眉會不想見莊鋒璿。
這樣煞費苦心,也不過是想和她多一點機會相處而已,哪怕每日裏他隻能見上她一麵,也是好的……心頭不無微澀,真要到風雲落定的那一天,她才願意相信他嗎?
無論世事如何莫測,自心動的那一刻起,他與她此生是糾纏定了,不管她想退縮,還是想與他斷絕關係,終此一生,她別指望如願。
“世非哥哥!”伴隨著興高采烈的叫嚷聲,張綠漾喜笑顏開地帶同莫言出現在書房門口,“你再不回來我可要悶死在這府裏了!”
莊鋒璿側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張綠漾的話,已見在她身後不遠處,夏閑娉也領著貼身丫頭走了過來。
迎上他不經意投來的眸光,夏閑娉靜立門邊,眼內浮起清清淺淺的幽怨,神色之間有絲若即若離的哀楚,讓人我見猶憐。
白世非心裏暗暗叫苦,隻覺頭疼不堪,唇邊卻不動聲色地展開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仿佛有些漫不經心的歉意與關懷,又仿佛僅僅隻是略訝地挑了挑眉,他雅聲曼語:“二夫人也來了?”
莊鋒璿看眼前情形,自覺不便再多作逗留,當下和幾人作別。
張綠漾以眼角餘光掃過走近來的夏閑娉,也不去與她打招呼,徑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將他的注意喚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從三月初金明池開池以來我今年便沒去耍過,過幾日你忙完了,帶我出府去遊池可好?”
白世非見她滿臉央求之色,語氣裝得可憐至極,不由莞爾失笑。
守在門外的白鏡低聲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來說有要緊事,敬請公子移步往前廳一趟。”
白世非皺眉,麵帶三分斥色:“我這會兒才剛與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麵,他有何事那般要緊?”朝張綠漾和夏閑娉歉然笑笑,“兩位夫人且在此間稍息片刻,我去去便來。”語畢作揖告辭,仿如全然不覺張綠漾已不滿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閑娉麵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鏡跟在白世非身後,時不時一步三回頭,直至走遠了他才呼出口氣:“好了,那兩丫頭沒再朝這邊張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額上彈了一指,笑道:“小子變機靈了。”
白鏡痛得低腰,撫額苦叫:“再不學機靈點,估摸著公子便不止隻彈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過之後才說道:“既然綠漾想遊池,你抽空兒叫人把汴梁河上的遊船先劃到金明池裏。”
“小的明白。”
兩人改往第一樓而去。
此時在東廂那邊,賬房先生與來府的牙婆子結好月賬後,將她領至隔廂鄧達園獨占一室的批事房裏。
牙婆子滿臉堆笑地獻媚打趣:“鄧管家可是有好事兒便宜我老婆子?”
鄧達園笑著欠了欠身:“我還有本賬沒核完,王嬸兒你先坐著,來呀,給王嬸兒上茶。”
旁邊便有小廝端過茶來。
鄧達園專心翻閱賬本,不時提筆改改寫寫,嚴謹地作著記錄,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牙婆子聊著各種閑趣事兒,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結他,自然是口若懸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鄧達園像是想起什麼,抬首對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讓你找的人,怎地沒住幾宿就出府去了?你別是尋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腳幫傭來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來,急急搖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實在是——”她神色躊躇地打住了話頭。
鄧達園笑著擱下筆:“王嬸兒,不是我多嘴,你便聰明了一世,卻怎地糊塗這一時。”
牙婆子一聽話中有話,趕忙恭應:“可不,別看老婆子虛長一把歲數,有時候著實是個懵懂蠢貨,還請二管家點撥一二,讓老婆子開開竅兒,倒也好幫襯著這府裏,把事兒辦得讓幾位管家舒坦些。”
鄧達園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賬本,仿如和鄰舍閑扯一般:“你也不動動腦子,這白府裏不過幾房主子,卻不下五百號傭仆,便要什麼樣乖巧體貼的下人沒有?還勞你從外邊請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從外邊請人,又為何非得尋年紀稍大的婦人,卻絕口不提要小丫頭們?”鄧達園循循誘導。
“那自然是因為婦人有婦人的好處,做過的東家多,經驗富長,不但工熟嘴甜,慣識主人眼風,兼且麵皮厚足,心眼活絡,不是年紀輕輕的丫頭片子們比得。”
“這就對了,王嬸兒你又想想,在白府這種大戶人家,像此等婦人,卻是最宜作何事何職?”
“便管治教導不識頭臉、不懂規矩的新人最宜不過。”說到這裏那牙婆話音一頓,臉上露出感激之色來,她一向慣做人販之事,長年出入官家富戶,腦筋原本就轉得比常人飛快,被鄧達園拿話一點,自然很快便領悟過來,“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時候送進府來的婦人都屬性情溫順之流,難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鄧達園笑了:“你這回好好給他尋兩名合適的,親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著辦,需記得頭腦要靈活些,還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人前三分笑,人後三戟叉,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