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吹不散眉彎》(13)(2 / 3)

夏閑娉合上賬本,離開案後,也不急著離去,又在房裏別處轉悠了會兒,而後坐在東側的椅子裏安然品茶。

片刻後門外響起輕軟的腳步聲,跨進房來的白世非不意看見座中有人,微訝笑道:“二夫人這麼早?”

夏閑娉眼波流動:“公子好久沒往浣珠閣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閑娉不免有些思念。”

白世非一指案上賬冊,無奈笑道:“最近瑣事繁多,實在騰不出空兒。”神色自然地隻回了前一句話而對後一句置若罔聞。

夏閑娉猶豫了下,似不好意思:“再過些時候便是我的生辰……”

白世非眉一揚:“是嗎?不知二夫人想要什麼賀禮?隻管吩咐邵印去辦。”

夏閑娉眉端勾出一點幽怨:“閑娉什麼都不要,隻盼公子能相陪半宵,與閑娉把酒對弈,這對閑娉而言便是世間最好的賀禮了。”

白世非一笑:“區區小事,又有何難。”

夏閑娉麵露喜色,瞥見遠處管事們已陸續向書房走來,便識趣道:“那一言為定,我不打攪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白世非含笑將她送出門口,再返回書案後,落坐,頭也不抬,“如何?”

小廝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倉房的,倉房那本隻看到五十六頁。”

白世非點點頭,拿起朱筆,翻開第一本賬冊。

朝陽初升,晨霧破散,尚墜從林苑裏出來。

快經過浣珠閣前方的寬石徑時,不意看見前方迎麵走來兩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別到身後綬帶中,待兩人行近,才搭下雙手,行了萬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閑娉心不在焉,聞聲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與她擦身而過。

反倒昭緹臉色有點怪異,走過去之後還回頭多看了尚墜幾眼。

直到那主仆兩人沒入庭院,尚墜才輕籲口氣,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該有事,避得了頭一回,卻避不開下一回,便才剛那麼一耽擱,她還沒走幾步已然撞上從飲綠居裏出來的張綠漾,莫言跟隨在她身後,兩人仿似正準備往膳廳去用早食。

要藏笛子已來不及,尚墜隻好拿在手中,依樣請禮。

垂低的腦袋不聞對方回應,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開。

不料張綠漾頓時叫出聲:“你給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腳步。

張綠漾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前,圍著她轉了兩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長得是還可以,在丫頭裏麵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過也還沒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張綠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臉敵意從何而來,尚墜沉默不語。

她手中幽光流轉的玉笛惹起了張綠漾的注意,眼珠一轉,起了動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墜一時不備,笛子便被她驟搶了去。

“世非哥哥什麼都告訴我了,以後他不會再去林苑裏聽你吹笛,你死了這條心吧!”張綠漾邊說邊把玩著笛子,越看越不像尋常之物,扯了扯穗帶,“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給你的?”

尚墜微微蹙眉,仍舊一言不發。

看這樣子便是了,張綠漾哼地一聲,翹起下巴道:“你這丫頭竟然害世非哥哥傷心,他親口和我說以後不會再喜歡你了!你別以為我撒謊騙你,這話可千真萬確是他自個兒說的,反正你以後別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關係!這笛子看上去價值不菲,我這便代他要回去!”

一雙長睫垂了垂,而後抬起來,精致眸子裏閃過清冷亮光,看得張綠漾心裏驚了一驚,那乍掠而過的一抹光芒似是謙恭,又帶著點包容三歲小孩兒似的譏諷。

那抬眼太快,張綠漾還沒來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頭去。

也不與張綠漾爭辯,隻輕聲緩緩說道:

“這管玉笛尚墜用著確實過於矜貴,交由三夫人還給公子也好,耽擱了這會兒,小姐應該已經起來,尚墜還得趕回去侍候,就先告辭了。”沒待張綠漾開口,已自轉身。

“喂!你——”

尚墜沒再停下,對身後傳來的惱叫聲置之不聞。

張綠漾氣得直跺腳:“這死丫頭!竟敢對我如此不敬!哼,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裏!”回手把玉笛扔給莫言,“給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腳亂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現在就拿去給公子?”

張綠漾拍額呻吟,一副孺子無可救藥的表情,朝昭緹低聲吼道:“拿給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讓他知道我欺負那丫頭,還不知會怎樣與我急呢!你趕緊把它拿回房去,別杵在這招搖讓人看見才是真的!”

“是,奴婢這就去。”莫言被她嚇得落荒而逃。

卻說夏閑娉回到浣珠閣後,拿起小狼毫蘸上昭緹快快研好的墨,凝神沉思,然後把早前看過的幾個管事房分別登造的賬冊,包括一係列錢貨出入賬,金銀彩帛交易賬和利賬等,竟一字不差地默了出來。

昭緹在旁看著,遲疑問道:“小姐真的把這些都上交給太後嗎?萬一以後讓白公子知道了……”

夏閑娉搖了搖頭:“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讓人心驚膽戰,白府營業之廣超乎想象,就連官府管製的茶、鹽和礦產等交易,有相當部分也是被白府在背後操縱著,如讓太後知曉這些,恐怕白公子會招殺身之禍,我雖然不得不為太後做事,這是她與我當初談好的條件,但我又怎麼可能會害公子呢?你再鋪些紙來,我另外謄抄一份,且把個別敏感的名目去掉。”

昭緹心裏暗暗稱奇,不可能會害公子?小姐的心腸何時竟變得如此仁慈了,腦筋打了幾個轉,終於恍悟過來,欽佩地道:

“小姐真是絕頂聰明,就算哪天公子知道小姐給太後送消息了,小姐也沒有對不住他,反而一直是在為他掩飾,暗暗護著他,這天大的恩情日後讓他知曉了,可怎麼報答小姐的好?就算有朝一日,太後從別的門路查清楚了白府的情況而怪罪下來,小姐也能推說記不牢或當初便沒看全,而到那時,公子說不得要想方設法保小姐周全了。”

夏閑娉翹唇瞥她一眼:“你倒也沒全笨了去。”筆下故意把一些數目改掉,若真有一日對證起來,她也可自圓其說。

劉娥之非她不可,自然是因從郭皇後那兒得知她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之非劉娥不可,無非為了對方能將她嫁入白府,讓她來到夢寐以求的白世非身邊,隻不過劉娥懂得利用她,她卻也不是無知婦孺,便在答應劉娥之初,已早為自己想好了這條後路。

得罪了劉娥,憑白世非與皇上的交情,未必不能令她免罪。

倘若得罪了白世非,她多少年來的相思和所下苦心,便前功盡廢。

他是天之驕子,她是絕色佳人,在她看來隻有自己才是那個與他天生相配的女子,奈何他始終視她如草芥,對她若即若離,從小到大,有哪樣東西她憑自己的聰明和手段弄不來?未曾嚐過他所給予她的如此挫折的滋味。

得不到這個男人,她絕不甘心,便賭上這條命也要搏它一搏!

把已晾幹的抄本折好遞予昭緹,夏閑娉叮囑道:“你這便送出府去給周大人,小心別讓人注意到你的行蹤。”順手拿起案上銅鏡,照了照發鬢。

昭緹看著她插在花鬢間的碧玉簪子,隨口道:“才剛回來,晏迎眉那貼身丫頭遠遠看見咱們時,好像把手上一樣什麼東西藏了起來,那東西也如小姐頭上的簪子那麼翠,碧青碧青的。”

夏閑娉不以為意,隻當閑話聽了,對鏡抬手扶一扶正釵簪。

昭緹見她沒反應,討了個沒趣,便自出門去了。

放下鏡子後,也不知是哪根筋受到觸動卻反應慢了半拍,昭緹的說話不由得在夏閑娉腦中又浮了起來,她微擰眉心,神色有絲困惑,仿佛想努力抓住那點倏飛而逝的頭緒,卻始終徒勞無功,隻好從椅子裏起來。

方待抬腿跨出,腦海裏驟閃而過周晉曾經的說話……想不到堂堂兵部尚書家的小姐,卻爭不過一個丫頭……夏閑娉像被閃電當頭劈中,臉色瞬間青白如紙,擱在案上的右手控不住地微微輕抖。

“昭瓏!”她厲喝。

一個丫頭飛快閃身入內,被她嚇人的神色驚住,趕緊小心應在。

夏閑娉用力扯過一張歙州白宣,提筆在紙上飛快勾畫罷:“你馬上拿著這個去潘樓街上的鄧家真珠鋪子,找他們掌櫃,問他公子在去年年底私下定造的那款翡翠手鏈兒,樣式可是正如這般。”

緊咬的牙關已令五官微微扭曲,待昭瓏快步離開後,她出死勁把手中毛筆一折為二,筆毫的殘汁在袖衽上濺出朵朵墨點。

* 兩心終不藏

入了六月,時有密雲過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壓在秋水無際的湖麵上,教人心裏悶堵得慌,每到夜幕降臨,最後一縷絳紫殘霞消匿於山邊,拂麵晚風總撩來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獨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釀酒香,自那夜之後便換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難安。

“莊大兄台。”芙亭裏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長長歎息,“我拜托你說一下你的未來娘子,讓我見一下我的未來娘子,再這樣下去我可要翻臉了,到時候別怪我把你們通通攆走。”

隻留下尚墜一人讓他日日看飽看夠。

莊鋒璿無奈:“我已經說過了,但是她固執起來連我也不買帳,說這回非讓你後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側後方瞥了瞥,卻不做聲,隻唇邊笑意浮現。

白世非抬首仰望夜空,哀聲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閃個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誰?”張綠漾從小徑裏竄出來。

白世非逃也似的紮跳而起,苦悶大叫:“你怎麼又來了!”

他見鬼一般避之則吉的反應讓張綠漾十分鬱悶,蠻橫地道:“就那丫頭能來嗎?!我幹嗎不能來?”

莊鋒璿好笑地旁觀著這出一連幾晚依時上演的好戲。

白世非向張綠漾長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後千萬不要再到這兒來,尤其是晚上,否則你世非哥哥真要討不到四夫人了。”

張綠漾嬌哼一聲:“那丫頭有什麼好的?還讓你念念不忘了,你已有了我這個三夫人,還娶四夫人做什麼?不行!我不同意!”

白世非對莊鋒璿使個眼色,別讓她跟著來,邊大步離去邊拋下狠話:“誰不同意我便休了誰!你要是壞我好事,我第一個休你!”

“世非哥哥!”張綠漾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卻已飛快走遠。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樓前。

站在垂花拱門下躊躇了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心底牽動的情思。

袖擺拂處,輕歎了聲,轉身往疏月庭而去。

罷了,他白世非今兒俯首認栽,他確實沒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殺的通通都認了,那死丫頭一定是上天派來收拾他的,才會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見他到來,還在廳堂裏做活計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墜的房間,“墜子已經睡下了。”

“這麼早?”他皺眉,她身子還沒好嗎?那庵尼開的什麼調養藥方。

隔壁房裏傳來晏迎眉的譏損:“白公子今兒有空哪?真難為你了,還記得住我們尚墜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尷尬萬分,隻受了下來,輕手推開尚墜的房門。

她和衣側臥在床,桌上燭燈未熄,大概是聽到了他們在外頭的對話,由是看到他時臉上並無驚訝,安靜的眸子中閃著星點幽光,似陌生還似久違,又似孤零無依,還有一絲狐疑和驚悸,像隻被遺棄已久獨自蹲在角落裏怕受驚嚇的孤單小貓。

他心頭微微一澀。

兩人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步走進房中,挨著她在床邊坐下,抬手以指背輕輕觸撫眼底的小臉,輕聲道:“你哪裏不舒服嗎?”

她垂下眼簾,別開頭躲過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白世非苦笑,心想她至少沒有叫他滾開不是?

彎身把她抱了起來,往自己備置的房間走去,那邊要舒適得多,然而當走出房門,卻不期然頓住腳步,隻得這半個夜晚,到明日一早疏月庭裏的丫頭便人來人往,終究不大方便。

轉身朝外走去,對守在門外的白鏡道:“去我房中取張薄氈來。”低首看向懷內連掙紮也提不起精神的蔫蔫的小臉蛋兒,再度泛起一陣心疼,不明白為何廚房已經天天往疏月庭送參茸燕窩了,她的臉色還是這麼差。

以薄氈覆好懷中人兒,白世非抱著她往第一樓踏月而回。

白鏡跟在他身後,不時顧盼四周有無人看見。

人在夜間易變得軟弱,更尤其此時倦困難挨,尚墜早乏力抗拒,蜷縮在他懷裏的感覺那般溫暖安定,已不想費神去想自己會被抱到哪裏,迷迷糊糊中很快眯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踏實的淺眠被輕微的晃動驚醒。

白世非正輕柔地把她置於床上,見她悠悠醒轉,他的眸色歉然中帶著一絲寵愛,俯下首來想親親她,卻被她臉一側又躲了過去。

唇邊凝起半朵無可奈何的微微笑意,他動手為她褪了外裳,然後也除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抖開絲被,把綿軟的小身子環擁入懷,在她耳際愛憐道:“我與飄然約了明兒在高陽樓會麵,把他喚進府來給你把把脈,好嗎?”

“不好。”她難得出聲,卻是直接拒絕。

“你氣色太差了。”

“那是因為看見你的緣故。”她翻身背對著他。

他哭笑不得,看著她仍枕在自己臂上沒有挪開的背影,莞爾了下,俯過身去從背後再度摟著她。

她癢得將他拍開。

“我很想你。”他輕輕道。

她不做聲,良久,才有些賭氣道:“怎麼不去那兩院了?帶我來此作甚。”

“你明知我心裏隻得你一個——”

“我不知道!”她打斷他。

他歎氣:“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是不是?”

那細微的受傷語氣讓她再度沉默,兩人又陷入僵持。

他隻得悶聲道:“睡吧。”

此刻實不忍逼她,她身子這麼差,再把她惹惱傷身非他所願,可是心頭被懷中人兒帶起的抑鬱卻無處宣泄,微氣薄怒之下他掂著她雪柔的耳垂使力微擰,不無恨意地附唇齧上:“我咬死你!”

她喲地一聲驚呼,爾後嘰嘰低笑出來,整個人縮成一團躲避他的掌控,因了這動作,原本僵硬之至的身子軟柔下來,仿佛激起他按捺不住的煩躁讓她心裏好受多了,順帶著連氣也消了些。

他歡喜不已,指掌趁勢探入,尤不太敢確定,低聲下氣地求饒:“你可真個不惱了?”

這耳鬢廝磨之下還如何惱得起來?隔衣捉住他的手,隻仍有些氣悶:“誰說我不惱了?隻是我而今沒空,便留到以後再惱你。”

“隻要你今兒不惱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淘氣之心當下便故態複萌,他調笑地吮她雪肩,“以後便要我為你死了都成。”

“少來這一套!”艱難地撥開他垂涎不已的俊臉,想了想,她低聲正經道,“官府撥現銀收購交引,可是與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