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輿
* 聰明多反誤
鋪天濃雲如墨漆,天際無月無星。
浣珠閣裏則一室燈火,便隔著窗紗也覺明如白晝,平日在門外值守的下人此時全不見蹤影,似早就被遣了開去,從燈影幢幢的柱廊延伸到廊外院子裏黑沉沉的林木扶疏,盡顯神秘靜謐。
便在屋角旁一棵枝葉茂密的樹幹後麵,無聲站立著一道黑影,背負著雙手,默然凝望著正堂虛掩的門扇,從那門縫裏正不時傳出低低勸酒的嬌聲,間或夾雜著一聲欣然應允的朗笑,
門內房中,白世非與夏閑娉對麵而坐,兩人笑談著汴梁城內種種古今趣聞,難能像如此這般獨處一室,夏閑娉似分外歡喜,不時與他推杯就盞,暢飲開懷。
酒過三巡,一壺已盡。
夏閑娉搖了搖空注子,仿如有些不能置信,脆聲道:“這麼快就沒了?公子先嚐幾箸小菜,那酒便在耳房裏溫著,我去取一壺來。”起身時不經意道,“今晚怎地好像不見白鏡,他沒隨你過來嗎?”
白世非閑閑一笑:“邵管家為二夫人準備的賀禮漏了一份,我讓他去給二夫人取來,再過片刻便該到了罷。”
夏閑娉走進東側耳房,裏頭桌上擺著幾個盛滿熱水的注碗,碗中溫著酒壺注子,其中三個都是青花纏梅枝注子,旁邊則別有一個是青花纏蓮枝紋樣,她取了個青花纏梅枝注子,又順手拿起與眾不同的那一壺,臨去前往耳房的窗戶外瞟了一眼。
房中白世非抬起右手,小指指甲往夏閑娉的酒杯中輕輕一浸。
藏身樹後的周晉眼看著夏閑娉端著兩壺酒轉身走出耳房,並把折門輕輕拉上,婀娜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立在原地仍舊一動不動,濃濃夜色遮去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而屋內再度隱約傳來夏閑娉的輕笑聲。
“這是豐樂樓今年新釀就的眉壽,我特地叫豐樂樓掌櫃給留出來的,公子嚐嚐看,隻是這眉壽酒雖美味如瓊台玉液,奈何後勁太大,我恐怕不勝酒力,故而自備了一壺白礬樓的和旨,便陪公子小酌。”
白世非端起酒杯,就到唇邊輕抿了抿,讚不絕口:“香飄四溢,入喉甘醇,如此好酒二夫人不嚐一嚐未免可惜。”說著放下手中杯子,執起壺來為夏閑娉滿上,笑道,“來,我與二夫人對飲三盞。”
絲毫沒想到他會親手為自己斟酒,夏閑娉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慌亂,這時對麵的白世非已經端起酒杯,正含笑注視著她,眼看無法推拒,她隻得堆起笑容,勉為其難地也伸手去拿酒杯。
“二夫人請。”白世非笑容可掬地向她舉一舉杯。
“公子請。”夏閑娉咬咬唇,把心一橫,長袖掩上將整杯酒一飲而盡。
白世非舉杯就唇,讚賞道:“沒想到二夫人豪氣幹雲——”話還沒落地已不小心被嗆到,噗地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人連咳不止。
夏閑娉慌忙上前,以絹帕擦拭他濺濕的衣擺:“公子不要緊罷?”
屋外樹下,默立良久的周晉鬆開扣在背後的雙手,似是想起自己還有要事待辦,又仿佛是終於聽膩了一牆之隔內紅袖添香的嬌聲軟語,決然地一轉首,身形無聲倏掠而起飄向院外。
才剛點足落在某枝樹幹上,已看見前方不遠處白鏡正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哼著小曲兒走過來。
周晉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自己藏身的樹下,他無聲無息躍下,就在提起的右掌恰恰要劈上白鏡後頸的刹那,白鏡卻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忽地側身向旁一閃,反手一抹寒光匕刃直取他近在咫尺的咽喉。
陡生的突變讓騰身在半空的周晉大驚,原本隻提了三分力道的掌勁說時遲那時快凝足為十分,以雷霆之勢拍向白鏡頭頂的百彙穴,這不惜兩敗俱傷的攻勢將白鏡逼得身子一矮,借此喘氣之機周晉旋身躍落丈外,然甫落地那抹匕刃已如影隨形攻至,周晉險險避開他直取胸前的淩厲一式,還未站穩已驟覺背後一道厲氣襲來,緊接著腰後一涼。
他整個人僵住,便這一眨眼白鏡手中的追身寒匕已橫在他的頸上,與此同時將他胸前幾處大穴疾手點住,令他再動彈不得,白鏡這才退後兩步,手腕一翻匕首已沒入袖中不見。
周晉仍不能置信地瞪著他,直到此時,才悔之晚矣地明白了一件事,不諳武功的白世非出門從不帶護院或武師,卻唯獨這名長得眉清目秀卻總是嬉皮笑臉的年輕侍從不管白天黑夜,時刻與他貼身不離。
全怪自己疏忽不曾有防備之心。
輕微的腳步聲悠然地由遠及近,白世非從浣珠閣的拱門下走了出來,臉容異樣溫雅,含笑朝周晉長揖一禮:“周大人,多有得罪了。”
雖失手被擒,周晉仍十分淡定:“白公子卻待如何處置周某?”
“周大人誤會了,大人你不僅是朝廷命官,更深得太後信任,小可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對大人不敬,隻不過是看夜色已深,想必宮內也已下匙,故請大人在蔽府留宿一宵,明晨清早定教大人安然無恙地出府回宮。”
白世非笑語完畢,朝旁邊白鏡瞥去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該怎麼做你明白了?然後朝周晉再抱一抱拳,便偕莊鋒璿一同離去。
“到底怎麼回事?”莊鋒璿好奇問道。
白世非彎唇如月:“在上個月初,周晉曾向醫官楊可久私討秘藥。”
“就是那位被太後派去診治李氏,結果李氏卻暴斃而亡的楊可久?”
“嗯,本來這種小事醫官院裏誰也不會在意,可偏巧在楊可久跟前聽差的小黃門和飄然的隨從相熟,無意中說了出來,後來飄然與我在高陽樓會麵時隨口提了提,我便想起那期間周晉好像剛來過白府,因此多了個心眼,事先讓飄然給我另配了些藥粉。”
“即使這樣,你又怎麼知道他會在今夜潛入府來?”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今夜一定會來,隻是猜想,倘真如我推測那般夏閑娉確實打算對我下藥,那麼她首先須得支開白鏡,而若想把白鏡引開,則沒有比周晉更合適的辦事人選。”
“和你別心竅兒,他們真是自尋死路。”莊鋒璿搖頭歎息,又道,“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我打算過兩日便回杭州,在迎眉過去之前先做些準備。”
“白府在西湖邊上有座別院,我讓鄧二把屋契與你找來。”
不容莊鋒璿推辭,白世非已笑著與他作別,徑往疏月庭而去。
穿過蜿蜒庭徑,走上筆直柱廊,花窗裏悄靜無聲,想必都已回房歇息,他抬手輕推門扇,吱呀開處卻見尚墜獨自坐在廳中,神色微為寥落,仿佛一個人坐著也無所事事,便取下了鬢上的簪子無聊地一點一點剔著燭花。
門聲響處,抬首乍見白世非推門進來,她眼底仿似懸了許久的一抹濃重不安慢慢卸下,繼而湧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似終於鬆了口氣,又仿佛異樣歡喜。
她如釋重負的微悄變化,讓他臉上笑意隱去,眸波如輕霧彌漫,夾雜著心動和感動,他心愛的人,在為夜歸的他等門,隻覺得桌上輕輕搖曳的半截尋常燭光,比從前他見過的任何一盞華燈都要溫暖,那一霎心間念想再度強烈浮現,並較從前任何時候都還明晰,這下半輩子,他確然隻會與眼前的女子在一起,從此莫失莫忘。
走上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他憐愛輕喃:“小傻瓜。”
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 何事登高呼
天色將明未明時分,濃霧漫山遍野,大地暗茫茫,整個白府仍沉浸在曦寧夢中,一道身影不知從何處掠來,在花木叢中無聲無息地幾個起落,從人煙稀至藤蔓遍生的府西高牆飄了出去。
又過一更,雞啼聲終於將眠夢悄然驚醒,隨著後院東西兩廂陸陸續續拉開門的輕微吱呀聲,不多會府內仆人已開始走動忙活,或劈柴挑水,生火煮食,或擦拭案台,掃樓淨閣。
浣珠閣裏夏閑娉也已醒轉過來,迷蒙中定了定魂,清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將昭緹喚進房來。
“昨晚公子什麼時候走的?”
昭緹惶恐道:“奴婢該死!昨、昨夜裏奴婢睡死了……”
夏閑娉麵容上略有失望之色,人似疲倦不已,也無力斥責昭緹,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府內依然平靜。
明明幾位夫人之間暗波湧動,卻平和得連雞毛蒜皮的事都不曾發生。
人在府中總覺得像似跌進了一張看不清但吸力強大的網,無法為所欲為,甚而掙紮不得,使出去的力很快就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消弭,由此府裏各種勢態久衡長安,便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不管水麵往哪個方向偶爾傾一傾斜,卻始終溢不出碗外。
施展和統治這種力量的人無疑正是白世非,而為他把這種力量滲透下去的,則是府內隨處可見的忠實仆人。
天雨時下時歇,正如白世非之前所預料的,沒過多久河東、兩浙、荊南等地便紛紛呈上亟需朝廷支援的水災折子,期間薛奎也向京中遞來急報,指關外流寇竟夜襲秦州兵營,雖未發生傷亡,但就被掠去了一批兵械武器。
未幾,河北和永興路的轉運使上書曰“慮及承平歲久,州縣不複閱習,今請選將練兵,為二邊之備”,請求朝廷增加兵費補助。
盡管劉娥垂簾在側,趙禎在朝上也還是被煩得焦頭爛額,每詢及內藏庫及左藏庫能往各地支撥多少,兩藏庫使不是說近年赦宥既頻,賞給複重,年納貢賦稅餘卻較往年大幅減損,就是答月前剛修宇葺殿度支幾何,又官收交引花費多少,故而庫內所剩無幾。
言下之意,藏庫國用日絀,已是捉襟見肘。
一連幾日無人能夠切實提出解決之道,趙禎大發脾氣,當朝罵道:“平日個個座談機變,神勇智謀無人能及,臨難時候卻全束手無策,謹躬慎默隻求苟安,端得是一群庸碌廢物!”索性撒手不管,隻托病在寢殿安養,把朝政諸事甩給了劉娥。
牽涉到財銀用度,任是劉娥心藏萬機也一樣無能為力,每日為政軍之事亂緒擾心,費神耗力,便連夜間也難以寢安。
隨後有大臣提請不如向富戶募銀,這一說馬上人人都想到了京中第一富紳白世非,此時又有臣子說聽聞白公子人不在汴梁,據說偕好友去了遊山玩水,也不知何日方歸。
這一來列位百官再度束手無策。
須知不僅隻是汴梁城,便東京以外大名、真定、江陵等府的各式行會也唯白氏馬首是瞻,沒有白世非的登高一呼,朝廷想從各地富商手中募集到相當數量的錢銀隻怕比登天還難。
無計可施之下,劉娥也還是讓人往白府送去加急詔書。
未料白世非的信函竟在幾日後回了過來。
大意是說他而今正在應天府拜望晏書,眼見嶽丈大人零落他鄉,無親無故,更用度微薄,陋室故舊,自覺為人侄婿卻孝道未盡,內心甚為不安,故而打算多待些時日,為嶽父母建築庭院,購買田地雇請仆婢。
信中更誠意拳拳,言道亦自急朝廷之急,隻待他把事情安托妥當,定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以為太後及皇上略盡綿薄之力。
朝中眾人麵麵相覷,這信裏含義再明顯不過。
翌日,便有官員上疏,為解燃眉之急,應行權宜之策,請太後下旨將晏書複調入京,夏閑娉之父夏竦當堂出列反駁,然附議或派係不明者居多,明確反對者零星,他孤掌難鳴,終被支持一方的大臣們駁斥得再緘口不言。
劉娥暗惱不已,不說同白世非素來交好的趙禎特地置身事外,幾位與晏書頗有交情的老臣子也都出列陳情,加上連日來各地急報如飛,牘上已積了厚厚一摞,事態緊急再拖無可拖,她心裏雖大為不甘,然國事當頭,也無法一意孤行而置朝中居高不下的呼聲於不顧。
又幾日,欽差大臣終於攜聖旨連夜趕往應天府,令晏書官複原職,擇日返京,那欽差回來時便攜了白世非親筆書信一封,私下差人送至白府二管家鄧達園的手中。
與朝廷上不曾間歇的唇槍舌劍相比起來,白府則顯得分外安寧。
畫室裏,晏迎眉運筆揮毫,或精心勾勒,或濃色淡抹,畫著窗外碧水池中迎風招展的荷花,陪伴一旁的尚墜坐在椅子裏,沒什麼精神地觀看著晏迎眉作畫,間或懨懨地掩嘴打個哈欠。
晏迎眉看她一眼:“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尚墜搖搖頭:“一個人待著更悶。”
“過幾日我會再到山上去,與無心庵裏的師父們一同齋戒半旬。”
尚墜不以為然:“你又是茹素,又是上山,底下都在猜測大夫人極可能會做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就隻差沒傳出說你想遁入空門了。”
晏迎眉笑著別開話題:“公子什麼時候回來?出門已好些日子了。”
“邵管家說上下這幾日便該回來,老爺要返京了嗎?”
“娘的信裏是這麼說,仿佛對夏閑娉的爹還頗有微詞。”
尚墜笑了笑:“和你相比,我怎地總覺得二夫人好像更不待見我似的。”
“你小心為妙,女子忌妒起來麵目尤為可憎,還有你那笛子,也最好趁早要回來。”見尚墜無精打采地又打了個哈欠,晏迎眉不禁好奇,“他仍未知道嗎?”
尚墜唇一勾:“聰明一世,難免會糊塗一時。”
“你也適可而止,改日他若知道,怪責起來隻怕便連我也容不了。”晏迎眉歎氣,再度執起畫筆,“你先回去罷,我把這個畫完。”
尚墜不再做聲,看看天色已近午,這時候湯藥應送往疏月庭了,便從椅子裏站起來。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瞞著他的後果極可能會連累身邊諸人,可就這麼告訴他,她又不是那般樂意,心裏也始終有著幾分難以理順的顧慮,在說與不說之間躊躇難定,不緊不慢中也就日複日拖了下來。
* 悔曾尋錯處
不知不覺間走至膳廳,若是平時,隻要遠遠聽聞屋子裏傳出聲音,尚墜定已悄然繞道而行,隻是今日她心中有事而沒多加留意,這便疏忽了。
“那丫頭!”
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喝打斷了遊走的思緒,尚墜一愣停步,轉首看向聲音來處,廳堂裏夏閑娉與張綠漾正在用膳,七八個仆人侍候在側,隻是不知何故沒見大管家邵印的影子。
叫住她的人正是把玉笛搶走的張綠漾。
微猶豫了下,尚墜轉身走過去,抬腿跨入門檻,施禮道:“奴婢見過二夫人,三夫人。”
張綠漾一撇嘴角:“你是不是沒把我們這些夫人放在眼裏啊?”
夏閑娉眼底冷光暗閃,掠過尚墜後轉而看了張綠漾一眼。
尚墜低聲謹應:“奴婢不敢。”
張綠漾嗤聲哼道:“那怎麼你身為丫頭,路過主子在的地兒,也不進來問候一聲?”
這話一出,夏閑娉終於確定張綠漾在找尚墜的麻煩,眼內霎時滑過一抹刻骨怨芒,她本來還在愁找不到機會整治這丫頭,沒想張綠漾倒先出手了。
“奴婢才剛在畫室幫小姐研磨時把衣賞弄髒了,怕進來會礙觀瞻,擾了兩位夫人的食興,故而打算先去換過衣裳,再回來侍候二位夫人。”尚墜恭聲道,回答得竟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錯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