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侍衛反應極為迅速,呼啦一下就把宮門緊緊關了起來。
羅崇勳趨前一步向尚墜靠近,皮笑肉不笑地道:“這可是今春福建新進的小團,一個小小的茶餅便值二兩金子,太後便連臣屬也不輕易分甘,沒想到今兒呂姑娘恁有福氣,竟得了茶賜。”
尚墜隻得又起身再謝劉娥一回,宮外雜響紛呈,在連連的慘叫中似有大批侍衛迅速湧了過來,刀劍呼嘯聲愈接近愈見劇烈,而在她跟前虎視眈眈的羅崇勳雙手攏於袖中,手臂似微微繃直。
他奸狡臉容下暗藏的凶狠把尚墜嚇了一跳,手掌迅速護在腹部上,看他的樣子就像是她若還再拖延,他便不曉得會抽出什麼凶器來讓她血濺三尺,挺著個肚子她避也避不得,逃也逃不了,而隻怕她一有動作馬上便會與腹中胎兒一起命喪當場,情急之下,她以長袖半遮麵把那茶一口氣飲了下去。
人為刀俎,她則是籠鳥甕鱉,除了束手就擒再別無他策。
緊盯著她的劉娥神色一鬆,羅崇勳便退後了幾步。
卻此時緊閉的宮門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白公子請留步!”
“滾開!”一聲極冰的寒叱陡響,“今夜擋我者死!”
眾侍衛倏然變色。
尚墜驟聞門外那個此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下一瞬身子晃了晃,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捂著肚子,似痛不能忍,腿一軟已跪了在地上,顫聲道:“求求太後,便讓民女見……見他最後一麵……”
劉娥冷冷一撇嘴角:“放他進來。”
羅崇勳即時勸阻:“太後——”
“慶壽宮前後左右都被侍衛圍得水泄不通,諒他也不敢對哀家如何!”
羅崇勳無法,隻得揚聲讓人把宮門打開。
開門的吱呀聲方響,白世非已發狂一般衝了進來,首入眼簾便見尚墜跪倒在地,麵容蒼白,滿額大汗,唇角更滲出淡淡血絲,他幾乎肝膽俱裂,撲過去一把抱起她,嘶聲大叫:“小墜你撐著點!我們去找飄然!”緊緊把人抱在懷內,便哭也哭不出來。
羅崇勳上前便要阻攔,恨極的白世非二話不說,當胸一腳把他踹得滾出丈遠,腦袋撞上柱子當場便暈了過去,這狂性大發把原本不當他回事的劉娥及跟進來護架的眾侍衛全都驚得失色。
埋首在他胸膛的尚墜感覺到抱著自己的雙臂一直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她勉強撐開眼簾,極度虛弱中欲抬手攀附他的頸項,白世非連忙俯首,見她已近氣若遊絲,眼淚再忍不住如斷線的珍珠般大滴大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公子!我來了!”
一道身影在空中連番變換,躲開侍衛們的聯手截擊飛竄而入,被煙熏得滿衫烏黑的白鏡立定一看,白世非神色異樣悲痛,緊緊抱著尚墜,臉上掛著前所未見的兩行淚,他差點呆住,沒說完的半截話就那樣堵在了嗓眼裏,“皇上已經——”
白世非仿若未聞,倏然回首,直直望向被驚疑不定的侍衛們團團護在中央的劉娥,她似已被他的失控震懾住,微微發白的麵容終於略顯懼色。
通紅雙眸中衝騰的沉怒幾能毀天滅地:“你便對付我不要緊,卻萬不該取她性命。”側首看向白鏡,便麵容和語調,兩皆無情至極,“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鏡眼瞼一垂,“是。”
出來前鄧達園便已交代過。
在皇宮中文德殿正門內,左掖牆角有幾塊沒鋪死的青磚,隻要把它們掀開,便能看到磚石下鋪著一層薄薄的油氈紙,紙中夾層埋著無數裹滿硝粉的繩線線頭,那些青磚全都摻了半拉子火藥。
隻要把油氈紙點燃,不需俄頃,文德殿便會被炸得片瓦無存。
白世非俯首望向懷中人,如同從前般帶淚笑了笑,啞聲哽咽:“你放心,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
尚墜全身一顫,攀在他頸上的手腕便用力了些,急欲將他勾下。
眾人見此情景,再沒有誰敢上前攔阻,隻看著他抱著尚墜大踏步跨出門外,在對已聚集到一起劍弩拔張的黑衣劍士下格殺令之前,白世非終於聽聞尚墜的微語,眼中淚水先是愕然而止,下一瞬便緊抱著她奔流得更凶。
便此時,廊道的拐角處走出一道氣定神閑的身影。
原本嚴陣以待的侍衛們忙棄械跪迎,除白世非與無法置信的劉娥外,全場都伏了下去。
* 此情至歸臻
好不容易福寧殿的大火將近撲滅,不料文德殿卻突然在一聲巨響中躥起通天火光,此次火勢較先前更凶猛十倍,已累極的宮人們近身撲救不得,唯隻能作鳥獸散匆忙避了開去,便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大火延及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崇徽、天和、承明、延慶八殿,近三分一的皇城陷於滔天火光之中。
明道元年八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宵,直把連綿八殿全部化為灰燼。
直至翌日晨早,百官上朝的時辰到了,皇宮宮門仍緊閉不開。
包括呂夷簡在內早在夜裏就已聞訊趕來,已守候多時的輔政大臣們一個個坐立不安,紛紛請求入內,沒多會兒,趙禎終於從內殿出來,親自登上拱宸門的門樓,城樓底下的追班百官聽到門樓上內侍的唱偌,便還沒親眼見到趙禎本人,也已忙不迭跪倒。
惟獨呂夷簡仍直挺挺地站著,沒有隨眾行拜禮。
內侍入稟,趙禎聞言覺得蹊蹺,便派人出來問他,為何有此不臣之舉。
呂夷簡恭聲謹應:“臣聽聞昨夜宮中有變,恕臣鬥膽,還請皇上出來讓微臣等一瞻聖容。”
趙禎聽了,微一斂眸,呂夷簡如此態度,分明是向在場百官暗示此次宮中失火事件頗費猜疑,存心想惹群臣揣測浮想,是否太後已經動手對他這個皇上如何怎樣。
在這個時候,來這麼一著,倒也微妙之極。
按下心裏的讚許,他起身掀開簾子。
呂夷簡一見他在城樓上露麵,忙將袍子一撩跪了下去。
趙禎想起昨夜的凶險,不禁心有餘悸:“若不是有人帶朕逃出火海,朕差點就再見不到眾卿家了。”
樓下百官忙高呼吾皇萬歲。
每年天高物燥時節,宮中失火時有發生,事後除了挑幾個官員出來責罰後命人重新修葺,多數都是不了了之,原本福寧殿的這場火起得大小恰好,便合了劉娥心意,盡可在事發後推諉到宮人身上。
無奈白世非在大怒之下,趁她放火之機在一夜間把半個皇宮夷為平地,驚動了整個汴梁城,如此一來,不說趙禎龍顏大怒,便劉娥自己也不得不惺惺作態,詔令下去務必追查起火原因。
殿中丞滕宗諒成了首當其衝的被嚴查者。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也不知是否有人暗中授意,滕宗諒與秘書丞一同上疏力諫,認為宮中失火的原因表麵上是宮製不嚴,未能盡力做到防患未然,但究其根本,卻是因為太後垂簾所致,婦道人家幹預軍國大事,使得朝綱不整政失其本,這才導致了天降大火。
這番言論引得朝下議論紛紛,都認為此次火起無跡,怕是天意示警?確宜修德應變。
此後,催請劉娥還政之人越來越多,態度也越來越強硬。
趙禎順利接管了殿前司,且封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派四路工匠給他役使,更委婉地逼迫劉娥交出二十萬緡錢作為重修貲費,又以各種借口把慶壽宮中的乘輿之物借去做擔抬之用。
致使劉娥不但手中無半金,便足下亦寸步難行。
不管朝廷之上還是皇宮之中,劉娥都被逐步架空,漸漸便稱病不再上朝,免遭難堪,這期間慶壽宮裏的宮人也被撤換得七七八八,到九月末,傳來她最後一支倚助的力量,分司西京的永興軍左衛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她的裝病一下子便變成了真病。
趙禎馬上一道詔下,不許人擾太後清淨,實際則是把病中的她徹底軟禁了起來。
這日,移禦延福宮的趙禎下朝後對任飄然問道:
“世非在哪?”
“帶了呂姑娘往杭州待產。”
趙禎皺眉:“從離宮翌日便出門至今,他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任飄然躬身虛應,不再做聲。
他便明白個中因由,奈何唯獨就是不能對趙禎明言。
趙禎瞥他一眼:“他不會是以為,朕也會對他來飛鳥盡良弓藏的那一套吧?”
任飄然忙應:“這自然不是,汴梁冬天極陰冷,比不得杭州氣候宜人,待產至為合適,皇上實不必多慮,便想深了,他大致也隻是因為受了那場驚嚇,不願呂姑娘再留在汴梁,怕還會令她再涉險罷。”
趙禎冷哼:“這倒稀奇了,他都敢瞞著朕在宮中暗埋火藥,這世上還有他白世非會怕的事麼?”真個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任飄然陪笑:“他那麼做也是為了皇上著想。太後一拖再拖,始終謹慎不肯動作,這樣皇上也不好率先動手不是?”倘若被史官記載入冊,難免會被後人詬病其為君失德,“世非原是想尋個適當的機會在宮中製造一場火災罷了。”便以此嫁禍劉娥,讓天下以為她要加害於趙禎,如此一來,趙禎縱有任何逼宮之舉,也是師出有名。
隻沒想到,白世非竟歪打正著堪破了劉娥的心思,她還真想通過一場人為的火災誅殺趙禎於無形。
趙禎笑笑,算是默許了任飄然為白世非的辯解,轉口問道:“那小丫頭卻是如何避過一劫的?”頗有些好奇。
任飄然感歎:“奧妙便在太後從前賞給世非的玉笛之中。”
聖仙丹便為夏閑娉用了一粒,卻還餘有一粒,之所以說萬事必有因,萬事亦必有果,劉娥要殺之人,最後卻因她曾經無心的賞賜而得以保住性命,冥冥之中,果有天道。
此時在遙遠的杭州,微風吹拂著西湖上的亭台重簷,岸邊拱橋清流,秋雪蘆花,遠雲下水映山色,漁舟唱晚,不遠處湖麵上一艘畫舫,便在這派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中隨波蕩漾。
裝飾華貴的船艙裏頭,白世非懶擁佳人半臥於榻,不時揀一粒甘甜可口的淨殼脆菱喂入她厭食的小嘴中:“你隨晏迎眉歸寧時,怎地會想把笛子帶上?”
“師父曾叮囑過我不要讓玉笛離身,再則那陣子我剛好在習問天還情曲,不知不覺便養成了笛不離手的習慣。”
“你又怎知前麵那盞茶裏便沒毒,後麵那盞卻下了?”
“我其實不知。”隻是因為經曆過夏閑娉被害一事,麵對劉娥時她自然多了一分心思,自入宮起便時刻小心,一直滴水不沾,片果不食,“後麵那盞茶上來,不但太後開了金口要我喝,那宦人無意之中稱我為呂姑娘,也讓我起了戒心。”
白世非讚許地以鼻尖蹭蹭她的臉頰,幸而聰穎的她沒把那丹丸浪費在了前一盞茶當中:“你從一開始倒地便是裝的?”
“嗯,那時宮門緊閉,我若不裝中毒,太後一來不定就會放過我,二來恐怕她也不會掉以輕心,沒那麼容易就讓你進來。”為了裝得像樣些,她還不惜咬破舌尖,讓血絲沿唇而下。
白世非抱緊她,低低道:“隻把我也嚇得沒命。”
聽聞她附在耳邊說“我沒事,我們快離開這兒”的那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悲痛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尚墜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你知道麼,當我坐在轎中跟著那宦人進宮時,心裏一直不斷地在後悔著,後悔從前與你置氣,後悔不曾好好對你,後悔那天沒與你多說幾句話兒,後悔沒早些與你……燕好,那樣我們的孩兒便可以早生出來,不至於為我所害……”
白世非動情地連連親吻她的頸子。
她越說越低:“那時我便暗暗與自個兒許誓,倘若上天能夠讓我活著出來,從此後,這一生一世,絕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我與你再有半些兒不開心。”
“我也是,每月每日,每刻每時,我便隻要永遠與你在一起。”
* 微涼秋雨深
冬去春來,眨眼便是明道二年,病情加重的劉娥已起不來床。
某個午後,從太後垂簾之後便大門不出的荊王趙元儼進宮麵聖,告知趙禎,劉娥並非他生身母親,至此怨憤交織的趙禎終於明白,為何白世非始終要遠離京城,在外獨安一隅不問世事,不管他如何催請總婉拒不肯歸來。
向當初撫養自己長大的楊太妃私下求證後,趙禎命人為李氏開棺,發現果以皇後服安葬,可見當時眾人皆知李氏的身份,唯獨為人子的他被蒙在鼓裏,一時大悲大慟。
當即下旨把曾親附劉娥的眾大臣全部罷黜,便呂夷簡也罷了相宰之職,若不是念及他當初曾使盡渾身解數,得使李氏以皇後禮入葬,怕是便不止罷相那般簡單了。
也因此,呂夷簡甚為佩服白世非的卓越遠見,若不是當其時他上門提點,吩咐自己如此這般,隻怕此刻自己已鋃鐺入獄。
這之後,趙禎把薛奎和降任河中府通判的範履霜都召了回來。
是年三月,劉娥病逝,死前已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卻還數次提及殮葬的冠服,始終死心不息想穿皇帝袞冕,後來她病逝,在薛奎的諫說下,趙禎最終還是以皇後服將她殮葬。
又過了月餘,趙禎的心情終於慢慢平複下來。
他差急腳遞往杭州送去手書。
內裏隻得三句話:
“朕可是絕情絕義之人?朕若不是,你白世非可是?”
白世非看罷不由得苦笑,當下收拾行囊,辭別莊鋒璿與晏迎眉,帶同妻兒返回汴梁。
隻是一路遊山玩水,到得回到東京已是七月底。
八月,呂夷簡複相。
是月白府喜事連連,先是晚弄與鄧達園結為連理,爾後晚玉也被放出府,嫁予丁善名為妻,便晚晴也傳出與人私下訂了終身,隻大家不知是誰。
這年深秋,尚墜帶著孩子出現在梁門外州西瓦子對麵的相宅。
身為人母之後,前塵往事,日漸淡去。
她與白世非的良緣,終成了勾欄裏傳世的佳話。
時人有詩雲:
當時恨火摧心,揮韁躍雪,淚闌驚飛鵲。
疏影香寒積冷,暗山行雲,聽悲風吟月。
愁與塵事別約,何堪憶小,回首畫樓孤鴻滅。
珊闌光景猶在,塵途世外,教花容迷悅。
素心緣何悄結,袖底日深,明若相思挈。
卻怨棲鳳銜羽,環芳擁蕊,情深莫敢問宮闕。
鴛鴦鷗鷺同池,爭如不見,一意蒲磐絕。
使君難為情苦,邀下簾鉤,壺中獨蕩跌。
忘了除非醉罷,淒涼花間,任局殘杯倒劍缺。
芙蕖似解傷心,並蒂齊枝,亭外私語竊。
眉彎終吹不散,問天還來,拂淨多情裂。
何人教喚鶯歸,幽影昔時,歸去微涼秋雨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