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沒人再敢多言,所有人紛紛舉杯,附和著說祝酒詞。兩杯酒下肚後,他才朝我看來,微笑著說:“許老師,慢吃!”
回笑得有些牽強,與張老師轉身之際,可感覺背後的目光很多,全都帶著疑惑與探究,這下我成了焦點人物。回到座位後,我們這一桌也變得很沉默,剛才那情形大家有目共睹,可礙於旁桌靠得近,又不敢多問。
一場聚會就是在這種怪異的氣氛下結束的,等到領導們終於熏醉著離開後,大家臉上都有鬆了口氣的神色。我怕被追問之前那事,就躲在洗手間裏等同事們先走,等過了十五分鍾出來時,果然外麵都散了。十月的晚風吹來,悶熱中帶著舒爽,還算怡人。
看看時間,居然已過十點了,門前的士也不多,我站了好一會兒都不見有車來。突然左邊有喇叭聲傳來,我聞聲望去,隔了二三十米遠的地方,一輛黑色尼桑車有些眼熟,昏黃的路燈下,車內很暗淡,看不清裏麵的人。
車緩緩開過來,停在了我身前,後車窗被搖下,露出清俊的麵龐。
我微微吃驚,他怎麼還沒走?
“打不到車?送你吧。”他輕輕開口。
我沉默了下,微笑搖頭:“不耽誤您休息了,等下就能打到車的。”安全常識,深夜不上陌生人的車,不和陌生人說話。雖然此人在剛才還為我擋酒,但就交情與見麵次數來看,我們還隻是陌生人。交淺言深的行為,我一向不會做。
“哢”的一聲,車門應聲打開,許子揚從車內走了出來,眉宇微蹙著,我細看他臉色,雖然喝了這麼多酒,可並不上臉,反而有些微白。通常這種人的酒量很好,但也容易喝出事,果然聽他道:“今天喝得有點多,胃不太舒服,能否陪我去趟醫院?”
要求提出來,礙於之前他代我喝酒,不好意思再推辭。而且他的語氣比較誠懇,並不強勢,像在征詢我的意見。頷首過後,就見他紳士地讓開身,將我讓進了後座,但並沒有跟著坐進來,而是隨手關了車門,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在了前麵。
他這舉動,讓我又對其加了幾分好印象。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又不會因為他坐在身旁氣息太過強烈而感覺壓抑。車子開動,前排開車的應該是他帶過來的助手,並沒有搭訕和攀談,一路沉默著,很快就到了醫院。
檢查期間,他像似突然起意地問:“你的腿受過傷?”
“嗯,不小心摔骨折了。”
他沒再追問,話題就此揭過。等候檢查報告期間,他跟助理低語了幾句,那助理就走出去了。十分鍾後,助理手上拎了袋子,裏頭是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奶茶雖然不是我常喝的那個牌子,但品種一樣,沒想到他還記得。
從他手中接過時,我輕聲道謝。確實有些口幹舌燥的,聚餐到後頭大家都沒了興致,隻等聚會結束。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奶香味很濃,味道挺不錯。餘光中看他揭開自己那杯的蓋子,咖啡香飄來,濃鬱中有著微妙的苦和甜的氣息。
無聲沉默再度流轉,誰也沒說話。可能是時間太晚,過了我正常休息的時間,也可能是今晚的聚餐搞得有些累,我居然開始打起瞌睡來,眼皮子上下打著架,沒過一會兒更是哈欠連連。
“困了嗎?我讓助理去催催。”低柔的嗓音在耳畔,淺淺環繞,我呆板地點了點頭,眼睛眯了過去,感覺頭好像有了著力點,就迷糊了。
睜眼時一片漆黑,怔忡中不知身在何處。慢了半拍才感覺似乎在運行中,微抬身就發現自己在車上。前頭許子揚側過臉來看我,輕問:“醒了?”我愣愣地點頭,微妙地感覺到他說話的語氣有些與之前不同,而他的臉色因為昏暗看不清,隻能看到黑暗中那雙黑眸中星光點點。
昏暗?!我坐起身來向車窗外看,驚疑出聲:“這是去哪兒?”先不管之前明明是在醫院,如何到車裏這事,光從黑霧般深濃的景致來看,有強烈的不安從我心中湧出。從醫院到我家都是城區,沿路雖不是路燈敞亮如白晝,但也不至於這般昏黑。
漆黑的深夜裏,隻看得清道路兩旁的樹影在往後退,就像手執長矛的衛士。
許子揚轉過頭正視前方,淡聲道:“帶你去個地方,差不多天亮就能到了。”
心往下沉,從剛才微弱的辨識中,發現這是在高速公路上,車速很快,照這速度,再開個把小時,會離我的城市很遠。我冷下聲音質問:“許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不管此人能不能得罪,此時再無心情對他以禮相待。
“許子揚,喊我的名字。”前頭男人直接忽略我的問題。我強壓住鬱憤,沉了臉道:“請送我回家。”
哪知他卻道:“車子已經開了四個多小時,還有兩小時左右就到目的地。現在是淩晨四點,如果你堅持,我會把你放在這裏,你確定你要堅持嗎?”
“你!”我怒得渾身發抖,卻罵不出半個字來。轉而心生恐懼,他說車子已經開了四個多小時,現在是淩晨四點,也就是說從十二點左右起程。我竟然睡了這麼久?
本不是深眠的人,怎麼可能睡得如此沉?事情不對勁啊,忽然腦中電光閃過,那杯奶茶!我驚問出聲:“你讓人在奶茶中放了安定藥?”
一聲低笑傳來,他道:“若若,你很聰明呢。放心,分量不多,就是讓你睡一覺。”
“若若”兩字在他唇間吐出,令我立覺惡寒,顫了下身子。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不達目的不罷休,我想就是真要求讓他把我放下,應該也會被忽視。也沒打算嚐試,這烏漆麻黑的,高速公路上來往車輛的速度飛快,被誰不長眼給撞了那真叫命衰了。
在見我不吭聲後,他也回轉了頭不再理會我。後麵的車程對我來說就是煎熬,心裏滿滿的不安。漸漸東方吐白,開始亮起來,車子也下了高速,從沿路景物可辨是開往郊外。
越看越心驚,腦中閃過種種不好的念頭,身上的手機早在之前就發現不見了,連報警求救都無法。當汽車停下時,我終於知道目的地是哪兒了。
墓園。
遠眺望去,排列的墓碑占了大半片山,一層一層往上,頗有些壯觀的視覺。
我與許子揚一前一後,墓園門口的門衛向我們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身子坐進門庭內。走了好長一段路,我們繞進了其中一排,當站定在某塊墓碑前時,我驚愣住了。
終於明白那次許子揚說“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這句話的含義,原來她在這裏……
墓碑上,赫然寫著:餘淺之墓。
我看清了那個女孩的眼睛,清靈沉靜。黑白照片裏的她不是短發,柔軟的發絲貼在兩頰,露出寬厚的額頭,不像我此刻是齊劉海兒,下巴要比她稍尖一些。除去這些,我與她真的很像,但最大的不同還是眼睛。
她目光中有著眷柔與溫情,不像我懵懂呆傻。
視線下滑,右下方寫著:許子傑立。
有些奇怪,為何不是許子揚?他才是餘淺的男朋友啊?這個立碑人光從字麵來看,應該是他的兄弟之類吧。看到在墓碑最下方的位置,還刻了一些小字,眯起眼細看才發現是墓誌銘。
是這麼寫的:
我願許你一生唯一,可你卻沒留在原地等待,我的承諾該何去何從?
微微唏噓,為那“唯一”兩字,多少人渴求唯一,卻終是夢難圓。
轉頭去看身旁的男人,他的目光緊凝在墓碑上,麵色清冷又孤寂,說不出的悲傷在肆意蔓延。我終於看到這人有情緒在波動,原本被強行挾製而來的惱怒漸漸平息下來,也許他隻是想帶我過來看看,確實有那麼一個神似的人存在。
沒法感同身受,畢竟躺在裏頭的女人隻是與我長得相像,又不是我的親人。會生出一些同情,英年早逝,想必是段悲慘的過往。
許子揚從兜裏摸出煙來,拿了一根放在唇間,可點了幾下都沒點著,我仔細看才發覺他的手在微微輕顫。他轉首過來,輕聲道:“可以幫我一下嗎?”打火機在攤開的手掌中,我隻遲疑了下就取過來為他點著了煙。
他深吸了好幾口才輕聲說:“一年半前,一場意外奪去了她的生命,那時我因為某些原因受傷,還在病床上。等我能夠起身下地時,她已入土,空留了這個墓碑給我。”
“知道我當時的感受嗎?是整個人都麻木,沒有任何痛覺,從身到心。這種情形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惶惶然不知為何事情最終會變成這樣,等到痛意侵襲泛濫,如螞蟻般噬咬我的心時才懂得,原來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果能夠從頭來過,我一定一定不會那樣對她,可是老天爺不給我從頭來過的機會,它殘忍地剝奪了我和她所有的可能,徒留我在這世間痛苦,追悔莫及。這是一場生命的浩劫,對她是,對我也是。”
“你為什麼會哭?”
我凝神的思緒慢慢回轉,反應慢了半拍才發覺最後那句不是他在自述,而是在問我。抬手一摸,眼角濕潤,臉上有淚痕,我居然哭了……可我為什麼會哭?剛才那些話,是一個男人在懺悔,是悼念那逝去的情懷,與我何幹?
“我能抱一下你嗎?就當是……扮演一分鍾的她。”
沒等我回應,強烈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已經身在他懷中,被他緊緊抱住,細碎的喃語在耳邊:“淺淺……”裏頭夾含了沉痛和眷戀。我微微有些窒息,實在是懷抱太緊了,尤其是他的氣息吐在我耳邊,說不出的曖昧。
想要開口讓他鬆開我,卻喉間澀然。他身上的悲痛似乎借著這個懷抱傳遞到我身上,感覺鼻子又酸澀起來,我十分不安地想:這個男人真可怕,居然能夠帶動別人的情緒。
什麼東西冰涼地滑入我衣領,一滴、兩滴……他在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嗎?既然對她如此情深,為何不早一點珍惜呢?現在一抔黃土,人埋地下,再追悔莫及又有何用?
懷抱鬆開時,有片刻溫度流失的錯覺,他輕聲道:“抱歉,我失態了!”除去眸光裏頭有著水漾痕跡外,看不出剛才他有失儀。
終於找回了聲音:“我們可以走了嗎?”墓地本就淒涼,總能勾起人的傷情,還是早早離開為好。他倒沒拒絕,點點頭:“嗯,走吧,以後不會再來了。”
心上一頓,他這意思是……以後不會再帶我來,還是他不會再過來?存疑在心,沒有發問,這回換我走在前麵,他慢步跟在身後,腳步聲在空曠的地麵上特別清晰,一下一下敲擊著人心。我實在覺得有些堵得慌,可隻能壓抑住,盡量走快些。
終於回到車前,那個助理看見我們走來,就立即坐進了駕駛座啟動車子。等車緩緩離開墓園時,我才問:“什麼時候送我回去?或者到市區後將我放下,我自己坐車回城就好。”
雖如此詢問,最好還是後者,經過剛才的事,我越發不想與他走得太近。
卻聽他道:“現在趕回去太急了,等我將這邊事務安排下,再送你回去,最遲明天。”可能是習慣了發號施令,所以他對任何事情都是自下決定,也不征求別人同意。
開進城區後,車子七繞八彎的,最後在一家酒店門前停下了。許子揚一路將我送進房間,從兜裏摸出了什麼,細看發覺是我的手機,果然是在他那裏。他遞過來後道:“我的號碼已經輸進去了,有事你打我電話,你也累了,先休息下吧!”
之後,沒再多作停留我就轉身離去,看他的態度倒也不像是要有意禁錮我。翻看手機,發覺是被關機了,等開機後我翻找了下,果然在通訊錄裏找到了他的名字。又在通話記錄裏查看,居然發現我裏頭存儲的大多數號碼都被撥通過。
忽然手機震動,有來電,是老哥。
“若若,半夜找我有事?手機沒在身邊,沒接到。”
我默了下,回道:“手機放枕頭底下,不小心按到了。”對麵傳來沉沉低笑,與我閑聊了兩句,最後囑咐我多注意休息,別睡太晚。
放下手機時,心中已經下了決定。一直等到大巴車起程,我才撥了號碼過去:“喂?是我。那個……我自己坐車回去了,房卡我放在了吧台。”
沉滯,過了半刻對麵才語聲清冷道:“知道了。”然後“嘟”聲傳來,竟是無禮地掛斷了。氣得我十分後悔打這個電話,本就是他過分在前,未經我同意就將我帶來這邊,我沒跟他計較,他居然還給我擺臉色。
周日在戰戰兢兢中平靜地過去,許子揚並沒有任何來電,可我卻有預感,事情並沒有完。所以當周一進學校時,我就去了趟校長辦公室,申請下鄉支教。實在是擔心哪天莫名其妙地睡前還在家裏,醒來就在別的地方了……
或者說,更多的是我本能地心生恐懼,想要逃離可能會發生的事。
支教之行並不能立刻成行,需得等正式委派後才可。
這期間,許子揚並沒有像原來那一個月無聲無息不見,偶爾會以領導的身份過來,不鋪張,不宣揚,也不刻意,但每天準時準點晚上撥來電話,時間不會太長,問一些瑣事就掛機。
避不開碰麵時,他風度翩翩、彬彬有禮,除去那次墓園之行有些失儀外,之後從未有過半點逾矩的行為,甚至連我的手都不曾碰過,卻讓我有草木皆兵的感覺。
像無形的網將我聚攏,一點一點縮小範圍,然後如烏雲般遮住我頭頂的明媚。
就在我覺得壓抑窒息時,支教委派命令終於下達,我毫不猶豫地收拾了包袱,與一幹同事登上了飛機,開始了我的支教之旅。
從機場出來乘了大巴車,然後一坐就是一天,從高樓到矮房,再到村落,到後頭就是綿延百裏都不見房子了。天黑之際,終於抵達目的地,不說環山遍野,但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可窺見概貌,從車程計算,此處鄉鎮離最近的城區起碼得有半天路程。
與我一同來的是一對夫妻檔老師,他們倆自然是安排了一間宿舍,我則被安排在了另外一間。晚飯是匆匆解決的,當地鎮領導帶著我們參觀了學校,第一個晚上,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感覺渾身骨頭都硌得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