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維常常難受控製,在無法入眠之際,那人的身影就會鑽進腦子。這段時間他就不緊不慢地一點點蠶食我生活的空間,讓我無法忽略有這麼一個人存在。
說起來他的態度很莫名,看著像在朝我靠近,卻又深沉若鷙,猜不透心思。倒是解了我一個心憂,晚上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了。到此地後,我就發現此處信號不好,白天可能還時有時無,到了晚上則一格信號都沒有了。
這樣一來,等於我們是半封閉式地留守在此地,心想那個人是沒法再來幹擾我的生活了吧。夜深後,在胡思亂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就見窗外已經吐白。
鄉辦學校的校長找了過來,一番自我介紹後,就領著我們往校區走。才早晨七點多,就看到學生陸陸續續趕來,一個個小身影背著大書包風風火火的,從他們腳上的泥濘可看出,應是走了好長一段路。
不難看出,此處的教育環境確實惡劣,導致師資力量的貧乏。在與在職老師作交流時,發生了個小插曲,教導主任一看到我就失聲喊道:“餘淺?”我定了定目光,端詳了他上下後解釋道:“你認錯人了,我叫許若。”
在得知有那麼一個人與我長得相像後,再遇此類事情也有些見怪不怪了,隻是沒想到到了這山區的鄉鎮居然也能被誤認。男人愣了好一會兒,才神色猶疑地介紹自己叫秦宸。之後時不時感覺他的目光向我這邊投注,連站在我身旁的同行蘇老師都注意到了,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不由得失笑,又覺無語。交流結束後教導主任向我提議:“許老師,一起走走好嗎?”
我沒有理由拒絕,我們錯開一肩的距離,向操場的方向而走。一路隻聽主任侃侃而言,大抵的意思是我與那餘淺長得十分像,他們本是師兄妹,後來他因為一些事離開原來的城市,到這裏來支教。見我淡笑不語,他也就岔開了話去,講一些教學中的事。
不知不覺間,竟是過去了一個月,生活很平靜,原本浮躁不安的心也漸漸平複。城市的喧囂,世俗的困擾仿佛離我遠去。可當許子揚突然站在眼前時,我又無法平靜了。
我抬手擦了又擦眼睛,他怎麼可能在這裏?等他一身清冷走到跟前,低吟般喚我“若若”時,我……隻能暴走。轉過身就大步離去,但走再快身後的腳步聲都如影隨形,不用回頭看,也知他就在身後。終於我忍無可忍,頓住腳步轉身叱喝道:“許子揚,夠了!”
他挑了挑眉,沒說話,我越加惱怒,揚聲道:“我都躲你躲到這窮鄉僻壤來了,拒絕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不是你的餘淺,與你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對你們玩的追逐遊戲沒有興趣奉陪,還要我怎麼表達得再清楚些?”
“你以為我是來找你的?”他看了我半晌後,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是啥意思時,就見此處鎮領導快步向我們走來,滿臉堆笑地伸出手,但不是對我,而是對他。“許工,可把你給盼來了,來來來,快跟我走!”
我愣在原地,這是怎麼回事?他的目光朝我這瞟了一眼,那鎮領導立即領會地來招呼我,將我與他一同領進了單位。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慢慢了解了大概情況,卻深為震撼。許子揚居然是上級派到此地來負責當地的改建工作。
想起剛才對他發的那一頓火,不由得麵色微赧,臉皮再厚也不會認為許子揚為了追我而不惜千裏趕來。從鄉鎮單位裏出來時,我有些不敢看他,低笑從旁傳來,而他的眉眼卻沒笑意,他說:“從我在吳市第一回見你時,就已經是開端了。明升暗降的做法,常常會上演,就沒有人能夠屹立不倒的,隻在你站的根基穩不穩,底氣足不足。”
他這一番解釋極其隱晦,我在腦中盤旋了一會兒,似懂非懂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被下放到這裏?”怎麼會這樣?之前並沒有動向啊,看他處事沉穩有度,波瀾不驚的,哪裏像是出了問題的樣子?就是現在,除去他嘴角帶著淺譏外,依舊一派從容不迫的樣子。
“也可說是相應調度,主要是我父親要退休了,等於少了主心骨。樹倒猢猻散的道理,用在哪裏都合適。”聽著他自嘲的講話,我微微有些不忍,澀然抱歉道:“剛才我一時衝動,腦子發熱了。”
他眉目流轉,似笑非笑地問:“剛才什麼事?以為我特意為你而來這事?”
“轟”地一下,我整張臉都漲紅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卻聽他又道:“說起來,也可算是尋你而來。”啊?我呆愣地看著他,估計我此時的表情應該挺傻的,從他低低笑著的樣子就可看出來了。
他轉開目光,眺望遠方,悠遠又帶有深意地道:“支教名單很早就到我手上了,看到你的名字在內,我是有些驚訝的。雖然說我被下派,但在權力範圍內還是能夠選擇地方的,所以我確實是隨你而來的。”
我又一次被雷到了!剛轉移的心神,認可了之前那個答案,他卻又繞了回來,而且是這種類似表白的話……怎能叫我不淩亂?
“你也不用覺得困擾,可以將我當成朋友般。就目前來說,我與你不算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我也不再高高在上,還有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並沒有把你當成她,你就是你,許若!”
他輕撩的話如徐徐清風撲閃過耳,然後慢慢灌注進腦,再從腦沉落到心。我不得不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快速疾走時心想,此人不但麵皮漂亮,就是話也說得漂亮,極度煽動人心。
他說我不用困擾,可是當他以強烈的存在感進占你周圍空間時,要我怎麼能不困擾?首先,他以領導的身份實地考察我們學校,似有若無的目光總會飄向我這邊。後來,他留了教導主任秦宸詳談相關事宜,從兩人初見麵時的神色微變可判斷,談話內容一定不止學校這些事。
許子揚考察幾天後,就下達了兩條指令:一是修建公路,二是擴充學校麵積。等過兩天,指令就開始落實到具體工作了,先不說修建公路,能看到學校在大力整改。不由得歎服他辦起事來還真是雷厲風行。
寧靜的夜晚,月亮當空照,星星繁複閃爍,這樣的夜景在城市中很少能見了。許子揚拉了把椅子,靜坐在我旁邊,此般情形我已經見慣不怪。
起初還覺得別扭,後來見他,更多的時候是沉默,想起他那些事,就會對他產生某種難言的情緒。優越感這種東西,對他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但如今他卻如困獸般被困在這個狹小天地裏,從頂層落到了底層,所以他的神色裏才會有落寞。
人的心情真的很難形容,對方高高在上的時候,會覺得他做任何事都帶有目的性,當他走到低穀時,反而能感覺出那隱藏在背後的真實情緒。
他在失意中想要努力求存,對目前的境遇不甘心,更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所以那些改建工作,他做得格外認真,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我常常見他親臨現場來指揮,吃著與工人們相同的盒飯,有時甚至會沒時間吃,就擱置在一旁。
因為受地區限製的影響,修建公路暫時隻能用石子鋪,引一條條小道通往山區裏麵,這樣學生們每天上學就不用走在泥濘中。可誰也沒想到,眼見快要修好的馬路,被一場大雨毀於一旦。
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都沒停,且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頓時,鎮上的防汛工作拉響了警報,無論大小幹部都參與,可人手不夠,需要抗洪指導,各處需要檢查,河堤處更要隨時檢測。許子揚責無旁貸地衝在了第一線,現場指揮。
然而雨下到第五天時,一場災難悄無聲息地降臨,泥石流暴發了。山上泥石如張開了血盆大口的猛獸,蠶食著山腳下的村莊,幸虧在那之前,許子揚有先見之明,轉移了村民,並無人員傷亡,可家園盡毀。
而且,如果雨勢不停,泥石流之後定是山洪暴發,到那時別說村莊,整個小鎮也難幸免。形勢越發危急,河堤那邊已經拉了警戒線,除去工作人員,所有人都不得擅自過去。
但,許子揚在那裏。
我枯坐在校舍內,心中有說不出的焦慮,沒法不承認,我在擔憂。據說上級部門已經在調派抗洪救災部隊下來,可遲遲不見蹤影,隻能靠著僅餘的力量在強撐。
每年都能從電視裏看到某地發生洪災,發生泥石流,可那是在電視中,是別人的故事。沒有此刻親臨現場,親眼目睹來得震撼,未知的恐懼重重圍繞著我們。
噩耗再度傳來,前線被殘餘泥石流侵襲,水道更是堵住了救援之路。也就是說河堤那個高台測防汛站成了孤島,何時會被洪水淹沒不可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往校辦借了把黑色大傘就往河堤的方向走。
撲麵而來的大雨,傘根本就擋不住,很快全身都被雨水打濕,成了落湯雞。步履越加艱難,到得岸線邊時,遙遙可見原本的平地成了泥黃色的汪洋,更遠處的高台上,似站了些人,隔得太遠,我沒法看清許子揚的身影。
環視兩旁,我找了個方向開始走,水剛漫來,不可能綿延萬裏成江,總有盡頭處。隻要繞到遠一些的地方,就能進到裏麵。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心生這種執念,就算什麼都幫不了,也想站在他的身旁。
走過半個多小時,看到某處地勢高的地方,攔住了水流,聚集了些不知從哪兒逃過來的村民,他們躲在山背下,但無可幸免地被雨淋濕。中間有個熟悉的身影,是教導主任秦宸。
隻看一會兒,我就明白他是在安撫村民們,且控製現場,應該是上頭安排給他的任務。我走近了些,就被他發現了,快步朝我走來,驚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雨聲太大,他幾乎是用吼的。我也盡量提高聲音喊:“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他聽後眉皺得極緊:“快回去,別添亂!”我扭頭就走,但隻走了兩步,就被秦宸從身後拉住,“你去哪兒?方向錯了!”
掙脫他後道:“沒錯,我就是往這方向走的。”
“你要去找他?你瘋了!”
是吧,我想我是瘋了。在大雨來臨頭一天,我的腿關節就開始抽痛,這麼多天下來,已經有些痛到麻木了,若非原本因為地勢原因一腳深一腳淺的,恐怕早被看出我現在走路是跛的。一陣狂風吹過,把傘吹出了老遠,回身想去揀,忽聽身後傳來驚恐的聲音:“不好,山水又來了。”
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村民口中的山水是泥石流,立時秦宸沒時間顧我,回頭就向那處跑。原本還安定的人群一下就亂了,是之前那場泥石流太恐怖,在人們心中造成了無法磨滅的陰影。人們作鳥獸散,各跑各的,有人跌倒了,有人摔跤了,一片混亂。
我加緊步伐往那兒奔,嘴裏喊著:“別跑!”你們亂跑能跑過泥石流嗎?慌亂四散下,隻會將生存的可能變為零。秦宸似有所悟般,拉開嗓子就吼:“都別亂跑,集中往山上走。”
泥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但它不是條引好的河,流動會有阻礙,而且山體上總有漫不到的地方。到底男人的嗓門大,秦宸一吼,加上之前他本就做疏導工作,村民們倒也聽他的,都紛紛開始往山上跑,秦宸向我伸手:“來,拉住我!”
我沒推辭,此刻沒有時間忸怩,確實在借了他力後爬山要輕鬆許多,可腿彎處鑽心的疼卻在撕扯著我的神經。終於翻越了那座山,到了另一邊,可情況並不見好,雖然沒有泥石流,但因為地勢低的原因,水在逐層蔓延。
有人不小心滑倒,秦宸放開我的手去營救,讓我留在原地別動。經過翻爬後,有些村民都散落開來,不時有人滑倒,就在我左前方位置有個男童摔在斜坡上爬不起來。我試著一點點靠近,終於夠到他,想要將他拉起來,可卻沒想山體太滑,反被他給拉著一同跌了下去。
身體不受控製地往下滑了幾十米,男孩護在了身前,等到止住身形時,我們已經脫離了隊伍。水位就在下方,隨時可能漫上來,扯開嗓子喊了幾聲,聽不到回應。
更嚴重的是,我和男孩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在一點點下滑,身下的泥因為多日下雨變鬆了。這種情況必須自救,否則等不到救援,我們就會淹沒在洪流中。
我搜尋著一切可能的生機,在我右方兩米不到處,有一棵不太粗的樹,如果隻承受孩子的重量應該不成問題。隻要我能將他轉移過去,背靠頂住,就能爭取到時間等來營救。而我隻能指望那底下凸出來的石塊了,希望它能夠堅實。
我小心翼翼地將他往那邊送,然後一個使力推去,恰好把他卡在樹樁上。我不可避免地往下滑,看準了石塊伸手抱住,總算止住了下滑的身形。隻是腳浸在了水裏,狂風暴雨後,天氣變得十分寒涼,腳立即感到涼意鑽骨。
水勢蔓延,漫過了我的腿彎,抱住石塊的手開始無力,我咬住牙不鬆手,知道一鬆手就會被徹底淹沒。後悔嗎?我不知道。為了一份不確定的感情,義無反顧地跑出來,將命運交給了老天。如果我安坐在校舍內,那麼此刻的冰涼寒意都與我無關。
在此時,我不得不承認,那些理由都是假的,其實就是我受他的蠱惑,被他感染,不知不覺就將他刻進了心裏。所以沒有辦法靜等他的消息,所以想要到他身邊去。
可終究不能如願,隻祈禱他能平安度過這場劫難。
忽然就眼角濕潤了,有著說不出的悲意,我可能是要永遠留在這裏了吧。
恍恍惚惚中,似聽到有人在喊“許若”,我睜大眼透過雨霧去搜尋,可茫茫然一片,不見人影,是我幻聽了。我眼皮有些沉重,告訴自己不能睡,一睡過去就是對自己的放棄。再次聽到了人聲,這回我不再覺得是幻聽了,艱澀地想開口呼救,可聲音隻在喉間,嘶啞幹裂。
尋找的人聲在逐漸遠離,生機就在咫尺,卻沒辦法抓住,我終於絕望。
突然一道聲音劃空而來:“在那裏!”
竟是從我身後?我艱難地轉頭看向漫無邊際的水麵,居然有一條小船緩緩地在向這邊靠近。我眯起眼,隔著雨霧,看清船首身穿橘紅色救生衣的身影,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