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有訝異,居然還有事谘詢我這個體育代課老師?深感榮幸!
等校長把事情跟我一說,大致明白了什麼意思。就是創傑公司在學校設立扶貧助學基金,中間除去輔助貧困學生外,還有培養體育特長生的計劃。於是,這個體育特長生的問題,校長就特意來“谘詢”我了。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定是旁邊坐著的那位提出來的。我露出謙恭的笑容,擺正好應有的態度,向校長建議了兩名學生,完了又道出可能要與原來的體育老師也就是我的那位鄰居交接了,她的腿骨基本已經傷愈。
本來可能會再拖一段時間,現在嗎……就提前些吧。
基本上今兒走出這校門,我就與這所學校say goodby了。體育老師能有什麼要交接的啊,把擔子一卸,換人上任即可。
“你何至於避我避到這般?真那麼不想看到我?”男人在身後的嗓音高傲而清冷,帶著無邊的諷意,又似藏著些別的什麼。
我頓住腳步回轉身,他站在陽光底下,淺咖色的休閑西裝,銀灰褲子,低調的色澤卻將他襯得尤為俊酷。如果不是眉宇間深蹙著,如果不是眼中泛著寒光,如果不是唇角上揚了淺諷的弧度,那麼這個男人會顯得陽光又帥氣,而他周遭的景致都隻是虛設的背景。
我如是問:“子傑,你來找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怔,應是沒想我會問得如此直白。頓了兩秒後,他又把問題拋給了我:“你不想我來找你嗎?”我學他蹙起眉,慎重思考這個問題。
想嗎?由心而答,曾經想過,後來就不想了。在老爹走的最初那陣子,我習慣在夜晚安靜地清醒,在白天喧鬧地沉睡,因為每晚的失眠真的讓我困擾。那時候曾想,如果他來找我,能夠陪在我身旁,該有多好,前提是我們之間沒有那些紛擾和已經失去的……
後來我孤身一人留在這座城市,開始漸漸習慣在人群中低調地行走;習慣淺笑著應付左鄰右舍的熱情;習慣與合得來的人嘻嘻哈哈;習慣與一些在乎或者不在意的人相忘江湖;習慣每周在三份工作裏徘徊並井井有條;習慣一個人厘清生活中的瑣事;習慣偶爾閑來無事就穿梭在這偌大的城市;習慣回到出租屋放上音樂過單調的日子。
這時候,我發現自己開始享受這一切,喜歡上這種感覺,一個人的怡然自得,一個人的孤單,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會常聽那首奶茶的老歌《一輩子的孤單》,然後背下了歌詞。
當孤單已經變成一種習慣,習慣到我已經不再去想該怎麼辦,
就算心煩意亂,就算沒有人做伴;
自由和落寞之間怎麼換算,我獨自走在街上看著天空,
找不到答案,我沒有答案……
這不正是我的心境嗎?於是,在一切變成習慣後,我不再想他來找我了,就這麼過吧。因為我發現,但凡我不自量力想要改變這種習慣,那一定跌得又傷又重。就好比當年阿土的死,就好比後來小白的棄,就好比老爹的離,就好比子傑的愛。
所以,我想就這麼孤單下去,一輩子也不要緊。至少,不會再傷感情了。
這次回答他的問題,我從了心,走近到他身前,仰起視角。曾經這個角度看他是我最愛的,因為他在我心中從來都是被仰視崇拜的。“子傑,能不能拜托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就讓我安逸地留在這座城市,與孤單相伴,讓我獨自走一條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聽陌生的歌,然後慢慢地,將費盡心機要忘記的人或事,忘記……
他的眼中泛起某種刻骨的情緒,刺疼了我的眼,那抹情緒叫痛楚。
終於,他轉身走了,沒留下一句話。
我凝著目光看他挺得筆直的背影,專注而克製,安靜而死寂。某處的跳動,似乎瘋狂而絕望。這一次,應該是結束了吧,我心中如是想。
不是我有意將他推拒,而是不願他因為愧疚和責任來遷就我的任性。是的,在他看來,我來到吳市,住民宅,打著三份工,是在任性地懲罰自己。殊不知,自我的天空塌下那天起,就失去任性的資格了。
接下來,我的生活又恢複了原來的單調而一成不變。
如火如荼的國慶長假迎來,也到了全國各地旅遊高峰密集期。每天的時間都被排得滿滿的,通常回到家裏都已經晚上十點過後。這個如玉石般清透的城市,就是晚上遊客也興致不減,紛紛暢遊在各個角落裏。
這股火足足彌漫了有一個月左右,終於人們的遊興開始衰減,城市又逐漸恢複原有的安寧。而屬於我的黑色十一月,靜謐而來。情緒開始變得浮躁,我每天都過得恍惚,甚至夜裏在射擊館時,顧客與我說什麼,隻看得到他們的嘴在動,聲音卻無法傳達於耳內。
老板秦周把我喚去辦公室,問我是否出了什麼事,怎麼老是心神不寧又心不在焉。我張了張嘴好幾次,都沒憋出一個字來。我能告訴他說去年的這個月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能告訴他說在同一個月,將愛情與婚姻統統埋葬?我不能。
秦周見問不出什麼,最終建議我休假一周,等情緒調整好了再來工作。
我又開始日夜顛倒了,整夜整夜地睜眼到天亮,在發白的天光中迷迷糊糊睡去。夜晚安靜地清醒,白天喧鬧地沉睡,成了生活的主色調。就像是踏在懸崖邊上,靜靜等待著什麼,直到那天即將到來,我連白天都不再能入睡。
再也忍不住,買了最快一班去H市的車票,一天多的路程始終都渾渾噩噩的,不知腦子裏在轟亂著什麼。等抵達故土時,已是夜裏十一點多,攔到一輛出租車,報出地名時司機怔了怔,又問了遍,怕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我重複的答案沒有變。
司機沉默開車,隻到快抵達目的地時,才猶豫著開口相勸:“姑娘,你要掃墓的話,最好還是白天來,這時候墓地一個人都沒有。”我衝他淡笑了下,遞上了一張紅票子道:“謝謝師傅,讓您這麼晚跑這一趟,不用找了。”
推門下車,司機在身後喊:“欸,姑娘,深夜這地打不到車,你要怎麼回去啊?”關切的聲音被吹散在了風中,我在心中想,這個司機是好人。
但是他不知道,過十二點,就過了老爹忌日了,而我也沒想今晚就回去。
循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到了那塊屬於老爹的墓碑。很奇怪,這個地我就來過一次,卻將這個位置深深記牢了,因為,這兒是老爹的家。
天地,一片漆黑,頭頂的月光,隻將周圍一塊塊豎立的墓碑變成了撩人的黑影。但是我卻不害怕,不是因為我藝高人膽大,也不是因為不懼鬼神,而是因為老爹在這裏。有他在的地方,向來都是安全的,他的懷抱曾是我一生的港灣。
接連多日的焦躁開始慢慢平複,早知焦躁緣起於何,我卻忍著不想回來,怕心再起漣漪,過不去這個坎,怕……去年的今天,一幕幕在眼前重演,心殤成灰!可終究還是沒忍住。屬於老爹獨有的日子,我怎麼能缺席呢?
席地而坐,伸手去摸墓碑上刻的字,一筆一畫凹凸不平,在蘇這個字上徘徊了很久。我曾經懷疑過這個姓氏,老爹用最悲慟的教訓來駁斥我的無理取鬧,我流淌著他的血液。
“老爹,我來看你了……”一句話出來,鼻子就酸了。抱住墓碑,我將額抵在某處凹凸上,恰恰就是那個“蘇”字,帶著絲絲涼意。
待酸意回轉,心情平複時,才重新開始我與老爹的“談心”。
絮絮叨叨地將這一年的事娓娓道來,靜謐的空間隻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轉,但我想老爹定是能聽得見的。他看到我如今能夠獨當一麵又無須再依靠人,應該會在那頭笑吧。
印象中他很少笑,額頭的皺紋,眼角的紋路都顯著嚴厲,是習慣所然。
可能就是他這種刻板而嚴謹的綠裝形象,根深蒂固地刻進我腦裏,所以在那年看到子傑時,徒生出深度迷戀。“老爹啊,你看吧,我受你荼毒真是挺多的。本以為你能罩我一輩子呢,我也就不管不顧地胡作非為,反正有你在前頭擋著呢。哪想你突然就撒手不管我了,這一時之間要適應,還真挺難的。幸好我心理承受能力強,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
我仰頭看那陰霾的漆黑天空,幽幽的聲音來自胸腔:“老爹,你怎麼舍得下我,讓我一人孤苦凋零?”眼睛刺疼,以為那裏早已幹涸,卻仍然有濕意泛起,有什麼滑過鬢角,埋入發中。老爹啊,無數個不眠的夜裏,我是那麼思念你,你可有在那個地方想念過我?
怎麼能不焦躁呢?去年的今天,我痛飲死離別,再過幾日,我又飽嚐生離別。同樣地,都是我生命中最最摯愛的男人。兩者相比,我寧願是後者,至少生離別隻是情求不得,至少離別的時候我們都還活著。而前者,哪怕是窮盡一生,都再不能見到。
張小嫻說:曾經以為,離別是離開不愛的人。有一天,長大了,才發現,有一種離別,是離開你愛的人。有一種離別,是擦著眼淚,不敢回首。
我在生與死的離別中長大、成熟,然後擦著眼淚不敢回首。不過是眨眼的工夫,慈愛的臉永埋地下;不過是轉身的距離,我和他已經隔著一片汪洋恣意的海。
眼淚在黑暗中流淌,竟不知自己可以有這麼多的淚,是曾經笑得太多,所以將淚水都積聚了嗎?困頓著、荒撩著、枯坐著,直到天明。
保持同一個姿勢整整一夜的結果就是,四肢僵硬。我扶著墓碑扭曲了身體站起來,再度低頭凝目,輕語喃念:“老爹,明年再來看你。”轉過身,全身血液凍住。
他怎麼會在這裏?!
十幾米開外處,許子傑黑衣裹身凝立,額際的發絲沾著晨露,與我一般。他這是來了很久?而我的敏覺性卻低到毫無察覺,是他潛藏蹤跡的功夫太高深,還是我沉浸在自己情緒裏太投入?如果他來沒多久,那麼也目睹了我淒涼的情景;如果他來了很久,甚至從我踏入這墓地時他就在的話,那麼他就是觀賞了我從苦到悲的整個過程,這讓我情何以堪?
要知道,我可以將悲傷流露給任何人看,唯獨不能是他!從來不願在他麵前,展露脆弱、表現無依,因為這兩種情緒隻會加深他對我的愧疚,從而讓我陷入可悲的境地。在他麵前,我智商不高,但還算有可用之處。時常犯二,但能博他一樂。即使轉身,也至少保留了微末的驕傲。然而此刻,我僅餘的驕傲盡掃於地,無所遁形。
“為什麼你要跟著我?為什麼你就不能不管我?”尖銳的嘶喊劃破長空時,才發現來自我,我瞪圓了雙眼,比對麵的他還要震驚,這是我嗎?我怎麼會這樣對我的子傑?可是,他還是我的嗎?我恍然搖頭,早已不是了。
他在向我走來,距離越來越近,直到跟前的時候停下,忽而抬起手伸向我。腦中做出一個避讓的動作,卻發現身體並沒隨腦而動,直愣愣地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微涼的指尖觸及我的臉頰,他低首輕聲說:“我沒有跟著你,昨天一整天我都在這,想代你為你父親守墓。”
心頭巨震,他說什麼?代我為老爹守墓?而他下一句,卻是直接將我整個人震到發麻,腦中隻剩白光。他說:我怎能不管你呢,你是我老婆啊。
足有半分鍾的思維空白,半分鍾後,我也隻能重複問一句話:“你說什麼?”
他指尖改為掌撫在我臉上,似歎息似無奈:“我說,蘇敏,你是我的老婆,合法有證的,我不可能不管你。”掌心的涼意漸漸散去,溫度穿透皮膚沒入血液,卻焐不熱。從表層到內裏再到心髒,我的周身都是寒涼的,感覺得到溫度也渴望著,但就是無法把那涼意溫暖。
往後大退了一步,臉頰也從他掌中退開,我迎著他的目光,幽聲道:“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已經離婚了,一年前小叔叔就把離婚協議書拿給了你。”
他微眯起眼,眉峰又蹙在一起:“如果我說,我從未簽字呢?那張紙就形同廢紙。”
“不可能!”我大聲否定,“許子傑,你不欠我,真的,你無須對我心存愧疚而來補償什麼。說到底其實是我欠了你的,是我用愛情將你束縛,用婚姻將你捆綁。現在我把這繩索解開,還你一片清寧與自由,也請你放我獨自一人,好嗎?當我求你了。”
一長串話傾吐後,我再也待不下去,轉過身拔腿而跑。深秋的寒風吹起我的發,刮在臉上生疼,但再疼也疼不過心如割裂了般的痛意。人之所以卑微,是因為有比較,在這個人麵前,我就是渺小到卑微的。
百米短跑的速度,跑出了墓地,我禁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心上的痛楚在加劇。遠遠地,那道身影屹立,像……冰雕一般,動也不動,甚至連轉身看向這邊的動作都不曾有。子傑!無數個聲音在心頭呐喊著他的名字,但凡我隻要失去些理智,就退回去衝向他了。
可,理智還在。我重新邁開步伐,往馬路而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已是看不清墓地了,我終於大喘著氣停下。買了最快一班回吳市的車,但也是在兩小時後發車,計算時間抵達終點時,應是淩晨。
沒有去別處,就坐在候車廳內發呆。視角被陰影遮擋,黑色皮鞋,深色西褲,深色西服,一整套凝重肅穆的打扮,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了。如卸去渾身的力氣般,緩緩向後靠在座椅背上,我就著這樣的角度仰望:“小叔叔……”
登上回程的大巴車,我的顛倒生物鍾開始起效,昏天黑地就睡了起來,等到終點站時,還是大巴司機將我推醒的。有那麼幾秒鍾,我腦子空白,不知身在何處。腳踏實地時,我深吸了一口氣,焦躁一時間無法消除,至少回去看了老爹,心不再糾結了。
至於……其他,還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