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璟寧蜷縮在床上,身子顫抖,渾身都是涼的。
“你該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罵自己。
但她還是不覺得她錯了。
雖然年輕,但她並不輕浮,她並不是天真冥頑到了不明白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並不是主動犯錯的,她喝醉了酒,糊裏糊塗和德英發生了關係,當時她沒能有力量拒絕這件事發生,她的心從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過。不能因為德英自殺,所有人便認為她也有錯。
晨光透進了窗戶,照亮床前擺放的相框,裏麵是三年前她和哥哥們的一張合影,她穿著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絲巾隨風飛揚,她斜靠一輛新款的沃克斯豪爾DX,車裏是二哥,笑著探頭出來,剛回國不久的大哥背倚車頭位置,沉靜而溫柔。那時家裏還算得安寧,或許也能稱得上幸福,至少她從未被憂愁所擾。拍下這張照片後不久,沃克斯豪爾換成了勞斯萊斯,緊接著父親險些遇刺,如今家變迭生,歡聲笑語早已逝如雲散。
“以後怎麼辦呢?”璟寧怔怔地看著照片。
以後也許什麼也沒有,但還是要爭取。
“我沒錯。”她坐起身來,喃喃自語,“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錯不在我。我要讓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著子昭回來。那天我除了喝酒這件事錯了,其他的我都沒錯。我沒有愧對子昭。”眼淚依舊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倔強地用手掌不停地擦著。
突然之間,她生起了一種虛幻脆弱的意氣,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糾正之前的差錯,隻要孟子昭相信她,給她機會。從前她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依然是什麼樣的,她不能虛度時間,不能就這麼垮掉壞掉。她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一定要找個辦法,解決掉現在的難題。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從這逼人崩潰的窘境中將自己拽出來。
於是她去了琴房。
許久沒有在潘家出現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個大小調,每一調都包含了前奏與賦格,這是一組她從小到大最愛的練習曲。精密排列組合的音符,是鍛煉思維澄淨頭腦的神靈,它們會歡快地跳躍,在她的指下發出光芒。
璟寧微微閉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彈,從C調開始往下彈……
有人開門走進來。她的聽覺在此刻是敏銳的,立即辯出了是誰的足音。這一刹那仿佛時光已經倒流,往事悄無聲息浮現,她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兄長監督著勤奮練琴的小女孩。
她朝銀川調皮地擠擠眼:“我彈得好嗎?”
他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別彈了,父親聽到會生氣的。”
她扭過頭,撅起嘴:“爹爹也喜歡我彈鋼琴的,這個琴房還是他給我布置的呀。”
靈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舞著,音符流動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彈到C小調的賦格曲……
“寧寧,我帶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傷口,他在為她難過。
“我求你。”他像小時候一樣哄她,“哥哥錯了。”
“你有什麼錯呢?”她偏著小臉,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淚意在灼燒,但這並未讓她覺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你打我沒錯,我是該打。”
她低下頭,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聲卻未如預期般響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來。
銀川立刻擋在璟寧身前,卻被一把推開。盛棠先是抓著璟寧的肩,可能覺得不順手,轉而攥她的手腕。他還穿著睡袍,皮膚是長夜失眠的枯黃幹燥,他右手緊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頭了,是他早年間在歐洲定製的。
銀川瞳孔一縮,他記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過他的母親。
璟寧被盛棠摔開,向前跌撲,倒向了譜架旁的鋼製雕花燭台,尖利的鋼刺從她手掌一直劃到手腕,鮮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她痛得整個身子一矮,肘部轟地撞在琴鍵上。
古老的斯坦威,盡管這兩年她幾乎沒有再彈過,但隔兩天她便會親自來擦拭,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憤怒中發出了猙獰的轟鳴。
“不要臉的東西!下賤!”盛棠赤紅的眼中怒火熊熊,揮起手杖,啪的一聲抽在女兒纖弱的背脊上。
驟然而生的疼痛讓璟寧渾身發顫,薄薄的衣裙被瞬間撕裂,後背肌膚皮開肉綻,血痕立現。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銀川大驚,疾步趨前,當腳步邁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層薄冰,晶輝裂處盡是舊日陰霾,他看到了母親屈辱的麵容。
有一瞬的快意湧上心頭,報應啊,真是報應。潘盛棠,你活該掙不脫這種羞恥的輪回。這就是你的報應。然而,在他片刻的遲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揮了下來,璟寧又受了一擊。
將天然采光利用得無懈可擊的琴房,慢慢吸斂著戶外逐漸明朗的日光,從花園傳來了清靈鳥鳴,白色紗簾在清風中徐徐飄動,這是多麼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鋼琴可怖的轟鳴,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流血的傷口。漢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車珠寶霓裳以及上流社會全部的浮華裝點得完美無缺,終於被劈開一道森冷的裂縫,露出了腐壞的血肉和黴變的寧靜。
璟寧吃力轉頭,一雙眸子呈現出病態的亮,她憤怒地道:“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沒有能力反抗罷了,憑什麼你們就覺得我做錯了!我錯在哪裏?!”
“你竟然還敢強嘴!身為女子就該守住貞潔,更遑論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這樣的賤人就該浸豬籠!還沒進你夫婿的家門,就學下賤女人偷漢。我潘盛棠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小畜生!”
這充滿羞辱的咒罵遠比鞭笞更要傷人,璟寧一動不動盯著父親,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辯駁。
但這愈發激怒盛棠,女兒眼中的淡漠不屑讓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女人也曾像她現在這樣,嘴角牽出冷笑,嘲笑他的挫敗和恥辱。
他將手高高揚起,銀川撲了過去,將璟寧牢牢地護住,火炭灼燒般的痛飛快躥到了後頸,銀川顫抖了一下,終於知道懷中的人正在承受多麼殘酷痛苦的摧殘,他擁緊了她,握住她潔白纖細的手腕,她掌側蔓延到手掌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將黑白相間的琴鍵染成詭異的殷紅,也染紅了他的手掌。血不斷流下,銀川驚懼地看璟寧,她牙關打戰,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
可是一滴眼淚也沒再流。
盛棠已經打紅了眼,聞聲進來的璟暄和雲氏將他的手用力攔下,璟暄大聲道:“我們都是你的骨肉,您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父親,您為什麼這麼鐵石心腸,您的心難道不會疼嗎?”
“滾開,我就當沒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女!”
璟暄眼中全是淚水:“可我們還好好活著,這真遺憾,是不是?我們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沒出息,這也是事實。可我們錯在哪裏?或許我們不該是您的兒女,從一生下來便是個錯誤。”他顫抖著,向盛棠跪了下來,“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早說?如果打死我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您就動手吧。殺了我們,一了百了,您再沒有煩惱了。”
銀川將璟寧小心拉到一旁去,回頭凝視盛棠,說道:“父親,比起責打親骨肉,想辦法應對家門外的那些事可能更為明智。要解決現在的麻煩,父親您手中的這根棍子未必有什麼用處。”
盛棠臉上陰晴不定,呼吸越來越重。他低下頭,看到手杖上斑駁的血跡,它們像一團火灼燒了他的眼睛。一口氣嗆在喉間,盛棠撫胸大喘,終究還是鬆了手。
“孽障!”他切齒咒罵了一句,將手杖扔到地上。
〔三〕
銀川將璟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輕輕縮了縮,額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這麼臥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斷冒出的冷汗,將她右手腕上包裹傷口的紗布緊了緊,璟寧眉頭一蹙,極是痛苦,他心疼地看著她,蹲下來,往她手腕上輕輕吹氣,她奮力轉過臉來,充滿依戀地看了他一眼,聲氣微弱地說:“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雙眼一時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覺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極了。”她嘴唇直打顫,說話都在哆嗦,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銀川不忍卒睹,站起來去給她倒水,她以為他要走,忍痛撐起身子。
他探手穩住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臥下:“小栗子,要我做什麼?”
她還是沒有哭,烏黑的大眼睛裏閃爍著執拗:“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還是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大哥哥,幫我瞞著這件事,別讓子昭知道。我曉得你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求你了,幫幫我。我還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邊求他一邊哭,他隻好答應她:“放心,我會盡力。”
璟寧漸漸平靜下來,醫生給她上了藥,打了止痛針,又給銀川收拾了下傷口。過了一會兒,璟寧昏睡了過去。銀川一直守在她床邊,背部火燒火燎地痛。不一會兒璟暄也來了,柔聲道:“我陪著你們。”
“母親呢?”
“在父親那兒。”
銀川點點頭。
“大哥,謝謝你,你現在是我們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卻甚為淒苦。
銀川心中一痛,一時間無言以對。
璟寧發出囈語,喚著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如今這家裏,我和她都算毀了,隻剩下大哥還好好的。”
銀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卻隻是哀傷地凝視著妹妹,腦海裏浮動著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緩緩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後,那些遙遠的溫馨,永遠成為了過去。
“我不會讓璟寧毀掉的。”銀川忽然說,語聲低啞卻鄭重,璟暄沒有回應他,輕輕用毛巾給璟寧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
正是這天的傍晚,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昭從上海打來了電話。
璟寧當時已經醒了,小君給她換完了藥,她掙紮著起床,銀川原站在門邊,見狀不由製止:“我會應付他。”
她堅決地搖搖頭,伸足穿鞋,銀川隻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電話。他就站在不遠處,看到她極力壓抑哭泣,褪盡血色的唇邊掛著蒼白笑意,這般艱難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對那頭說,甚至還笑了笑,“你回來天氣就不熱了嗎?”
銀川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茫然,內心有什麼在破碎崩塌。
深夜風雨大作。
盛棠推開銀川房間的門,快步走了進去。
“徐德英已經脫離了危險。”盛棠說。
銀川一凜,飛快將桌上一個什麼東西往幾本書下一塞,起立轉身:“徐家來了電話?”
盛棠點點頭,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
銀川道:“記者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外頭隻是在傳說徐德英受傷和潘家有點關係,但並沒有做其他的揣測。那天的客人裏大多是外國人,不認識他們。”
盛棠心煩意亂,背手舉步,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才問了一句:“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記得上藥,現在天氣熱,感染了傷口會很受罪。”
受傷的人不止他一個,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個人。
銀川低下頭,輕聲說:“父親,我們難道不應該向徐家討個公道嗎?”說話間有意無意探手摩挲身後堆疊的書冊。
盛棠臉色略變,徑直走到書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幾本書斜斜一垮,露出下麵壓著的一個牛皮紙袋,銀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開紙袋一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間急縮,目中戾氣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撫向胸前,看來又要開始大咳了。
銀川連忙道:“父親放心,那個記者說絕不會泄露出去。”
盛棠麵上如覆嚴霜,目光凜冽地掃過來:“那麼,你拿著這些照片做什麼?”
銀川臉上浮現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毀掉它,又很想讓徐祝齡親眼看看他兒子做出了何等醜事。寧寧受到玷汙,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還在想,徐家現在有把柄在我們手裏,就不該在大鈞那件事上跟我們擺架子。”
盛棠眼中布滿血絲,臉上卻滿滿浮出一絲詭譎森冷的笑:“你說得對,潘盛棠的女兒,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兩天後,徐祝齡副市長給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電話,大鈞船業官價結彙一事終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預計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漢,隨即,潘家收到孟家送來的退婚書,裱褙得極妥帖,由孟道群手書,最後一段寫道:
“還金於山,還珠於淵。佳偶自有天成,緣盡惜之命定。”
盛棠低聲念了念,將書信遞給一旁坐著的雲氏:“孟家很客氣,無一句詆毀之言。想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家的名譽。你們將聘禮清點一下,擇日原數還給人家吧。”
雲氏憋著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兒,璟寧剛上完藥,正趴在床上歇著,已經從小君那兒大概聽說了這件事,見母親進來,她身子微微一動。
“不用起來。”雲氏走過來坐到床邊。
璟寧本就沒打算坐起,不過是將頭轉來朝向窗戶那邊,因怕溽熱,靡靡青絲向上順在枕畔,她穿著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鬆垮垮的,領口向後敞著,隱約露出背上已經結痂的鞭傷,塗著藥水的暗紅色傷痕襯著白如凝脂的肌膚,顯得尤為可怖。枕邊放著一串香花,是梔子和茉莉,幽幽香氣混合著藥水味,空氣中流淌著讓人窒息的悲傷。
雲氏歎了口氣:“也不知究竟是誰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你曉得的,別的還好,偏就是這退婚的理由,我們是不好問的。”
璟寧不搭腔也不回頭,雲氏悄悄探頭過去瞧瞧,見女兒緊緊閉著眼睛,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不斷滲流而下。
雲氏鼻子發酸,待說點安慰她的話,一時卻攢不出詞兒來,隻說:“事已到此,著急也好,難過也罷,都是沒有用的。緩過這一段時間,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寧的語氣很平靜:“難道爹爹對我有什麼安排嗎?”
雲氏猶豫了一下,說:“徐家那邊很想彌補,按你和德英這般情狀,如果兩家結親,便是最好的結果。你父親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猜到一點。”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麼意見,還不是你爹說什麼便是什麼。”
“我是說他在哪裏?”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剛才你爹已經打電話叫他回來,現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媽媽,我想吃點東西,我有些餓了。”
雲氏倒是有點驚訝,但還是用很高興的語氣道:“想吃什麼盡管說,瞧你瘦成這樣,媽媽看著心疼。”
璟寧抬手擦了擦淚:“小君去廚房給我弄點雞蛋羹來就好。”
小君忙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蒸得極嫩的雞蛋羹上來,璟寧緩緩坐起,將鬢邊頭發順到耳邊,方接過了碗,略抬眼,見母親如怨如訴瞅著自己,倒笑了笑:“媽媽也吃點?”
雲氏被她這句話頂得僵了一僵,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把竹絲扇給她輕輕扇著風:“我不吃。”
璟寧低頭用勺子在碗裏漫不經心地劃,說:“我不熱。”
雲氏臉色便沉了下來,將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媽媽為什麼不抱我?”璟寧忽然道。
雲氏一怔。
璟寧看著她:“難道你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受到傷害的一方?媽媽,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隻是抱一下我,我心裏也會覺得沒那麼難過。不過等到現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著了。”她不再言語,神情裏帶著一種堅決。
雲氏默然凝視著她,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俯下身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是媽媽不好。”
璟寧端碗的手顫了顫,眉頭微鎖,嘴角彎出欲哭的弧度,將頭低了下去。
待母親走後,璟寧給孟家打去了一個電話,陳伯似很訝異聽到她的聲音,靜默了幾秒鍾,告訴她子昭不在,璟寧便問到哪裏可以找到子昭,陳伯很和氣地說:“潘小姐,抱歉得很,這段時間我家少爺並不想再見到你。”
“這是他的意願?”
陳伯沒有回答。
“請讓我和他談談,或者見一麵,不為我,您就當是為子昭好。他心裏一定很不好過。”
陳伯猶豫了,這讓璟寧抱了一線希望,等了須臾,聽電話那頭似有腳步聲走近,有人在那頭輕聲問陳伯是誰的電話,乍聽到那人的聲音,璟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緊了話筒,孰料哢噠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再打過去便是無人回應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嚴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惡極,以子昭的個性,也絕不會就這般和她斷絕恩義再不相往來。
愛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換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鏡前,一麵描眉一麵想。和子昭確認相愛的關係雖不久,但情意卻是在年少時便已萌生的,他深愛著她,如同她深愛他一樣。熱戀的時間雖不久,情意繾綣熱烈張揚,幾將情話說盡,連體膚之溫存,也不過隻差那最後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這最後一步出了大差錯。
鏡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臉頰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陰影。她凝視自己描畫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說要為她畫眉的話,哀慟如利刃般劃過心間。
隻要能再見到子昭,或許就還有挽回的希望,璟寧固執地想。她穿上絲襪,挑了一雙最喜歡也最合腳的高跟鞋,不顧小君訝異震驚的眼神和絮叨的勸解,快步跑下樓。
銀川恰恰剛回,劈麵就問:“你要去哪裏?”
她抬起下頜和他對視,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臉龐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領長袖旗袍顯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這麼穿是為掩飾什麼。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過去,那雙眼睛絕對是她整張臉龐上最能表情達意的地方,但現在,那一對眸子如同兩汪秋日的潭水,泛著與其韶華妙齡毫無關聯的幽涼,帶著一種安靜卻殺傷力十足的質問。
她終於不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與神態,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個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誰讓她在這麼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又是誰讓她無憂無慮的時光戛然而止。他懷著無可言說的複雜心緒看著她,眼裏流露出痛苦,她並無耐性和他說話,直直朝外走,銀川追上去攔住,璟寧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顫動。
“讓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靜下來,“我不放心你,且現在你若跟我爭執,引父親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將瞬間襲來的淚意壓下,踏出了一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到孟家門口,璟寧下車摁響門鈴,門衛將鐵門打開,銀川默默看著她瘦削卻傲然的背影。
高樹蔚然,天氣雖依舊有些炎熱,但風雨移易,時光已慢慢踱進秋日。
陳伯候在門廳,飽經世事的眼睛裏透出憐憫,他將璟寧引至客廳坐下,倒了杯茶給她,抱歉地道:“少爺剛和老爺出去了。公司裏近日的事情比較多,他很忙。”
璟寧微笑道:“那我等他回來吧,若您覺得不方便,我便到門口去等也一樣。”便欲起身。陳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馬上就下來。”說罷吩咐女仆給璟寧端點心。
不一會兒,孟夫人神色溫和地下樓來,璟寧的心狠狠一抽,盡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禮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聲道,坐到璟寧身旁,目光和緩地打量了她一番,“寧寧瘦了喔。”
璟寧尚未應聲,孟夫人便緊接著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熱,這麼穿這麼高的領子,還是長袖。”
璟寧笑了笑:“想著今天可能會見到伯父和伯母,還是穿莊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長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給她擦下頜的汗水,璟寧無比羞愧,隻恨不能遁地,身子縮了縮,說:“謝謝伯母,我自己來。”
孟夫人的手順勢一轉,從茶幾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後說道:“寧寧,以後你怕是不能常來我們家了。退婚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聽到這句話,璟寧的心陡然一空。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臉色灰白,眼圈兒也紅了,但她依舊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鎖住孟夫人的臉龐:“伯母,我對子昭並無二心。您是否能告訴我退婚的確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嚴肅地道:“兩家生意上有些過節,並不足以讓婚約解除,婚姻是你們兩個的事。寧寧,你說你對子昭並無二心,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感情裏最可貴的就是信任和忠貞,這兩件事緊密關聯,都不應隻停留於口頭上。我隻能說非常遺憾,子昭對你已不再信任,我們一家人對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約是子昭主動提出的,我和他父親尊重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