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春雨落長河-浮生》(8)(1 / 3)

《高山流水》reference_book_ids\":[693394515895833703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石城

〔一〕

1933年初夏,武昌蛇山的園林改造工程已初具規模,鋪設電線、拓土清汙,引薇成架,整葺古跡,從山腳沿山脊修築了柏油公路及步行道路,小汽車能一直開到抱冰堂。蛇山山頭塑起辛亥元勳黃興的銅像①,向東而立,目光悠遠,衣袂飄舉,恰應和其詩作中“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振我衣”的意境。銅像落成之日,各界名流及市民登上蛇山舉行慶祝活動。此前,武昌城連個像樣的公園都沒有,在漢口,曾經的西商跑馬場也發生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先例,即便之後有了華商跑馬場,金錢亦在人與人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現在一江之隔的武昌,終於有了不論貧富貴賤人人皆可前往的公共休閑之地,可謂“眺望江山,大是佳事”。

慶典後,人群分散開來,有的去臨時的茶棚喝茶休息,有的去參觀尚在建設中的景點,有的坐於草地執觴品景,也有不少人在塑像前合影。是日為陰天,即便時間臨近中午,光線卻十分柔和,非常適宜拍照。清風颯至,花香奔至鼻端,歡聲笑語之間蕩漾著繁華安寧的光影。

照相的人很多,最後幾撥是大戶,基本上都不少於五人,其中一家衣著光鮮體麵,舉止言談甚是斯文,別人拍照的時候,他們則禮貌地站在一旁,即便有人搶上去占了位置,他們亦不著惱,依舊安靜等候,待終於輪到他們,方從容地走過去。

照相師埋頭看著相機,年輕的助手則負責安排各人站的位置,路不太平,小夥子很細心地提醒一大肚子的少婦:“太太小心絆到腳,往右邊挪一下,對,離您先生近一點。”

少婦長眉淺翠,秀麗的臉龐因懷孕顯得略微浮腫,她僵著身子沒動,一雙剪剪秋水淡淡地看過來,她的右側是個極英俊的男人,聞言卻往旁邊讓了一步,但少婦依舊定定地站著,因腳下有兩塊碎石,顯然站得不舒服,男人臉色一變,待要說什麼,卻見少婦左側的男人微微一笑,輕聲道:“小心些。”手伸過去扶住少婦的腰,她方輕挪了位置。

小夥子已知自己說錯了話,待諸人站好,便快步回到了照相師身邊去。照相師橫了他一眼,低聲道:“那是徐市長家的少奶奶,左邊那位才是徐公子,右邊那個是她兄長,認不準就別多嘴。”

助手悄悄伸了伸舌頭。

數日後照片洗印出來,送到盛昌洋行徐德英的辦公室,由德英帶回了家。時間尚早,傭人尚未開始準備晚飯,璟寧在臥室,靠在床上看書,見他進屋,也沒抬頭,淡淡地說:“回來啦。”

德英將照片遞過去:“這是那天的照片,給程遠他們兩口子的已經寄出去了,用的加急件,估計等他們回北平不久就能收到。”

璟寧並沒有接的意思,隻將那本音樂理論書翻來翻去,也不知看沒看進去,德英坐到床邊,指著相片道:“照得挺好,你已經有當媽媽的樣子了。”

這麼一說,璟寧不由得轉過臉來,他順帶往裏坐了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照片上九個人,均是標致齊整的年輕人。璟暄已和邵四小姐結婚,夫婦倆都在;徐家除了德英夫婦,還有兩個堂表親;另有劉程遠和她的丈夫,他們婚後已移居北京,回漢口是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還有一人是銀川,他之所以那天在,是作為捐助者參加了剪彩儀式,才被大家拉著一塊兒照的相,他一向不愛湊熱鬧,拍完照就走了。

照片裏的璟寧並不豐腴,眉目間尚留有一絲稚氣在,若不是大著肚子,哪裏像是要當媽媽的人。

她沒說話,盯著照片看,德英俯瞰過去,見她的睫毛輕輕顫動,白皙的鼻翼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神態更像個小姑娘了。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那年他從浙江來到陌生的湖北,在陌生的學校當起了插班生,國文老師將他叫到台上做自我介紹,他呆若木雞,連話都不敢說,窗外一束強光斜射到前排一個女孩身上,精致的藕色衣服有一根絲線閃著微光,她看向他,睫毛眨動時瞳仁晶瑩,也是亮閃閃的,小嘴的弧度以及雪白皮膚細淨的毛孔,被光線營造成讓他畢生難忘的意象。

現在這個女孩就在他身邊,成了他的妻子,即將分娩。

她是璟寧,好像又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璟寧。

每天早上醒來,德英會悄然無聲地觀察她,看拂曉的晨光鋪散在那張細膩秀美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厭。他也愛她撩動頭發的姿勢,她外出回家後脫掉外衣時熟稔的動作,依稀有過去鮮亮活潑的影子。有一次,她身著晨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他從床上坐起,大膽地走過去吻她裸露的後頸,她沒轉身,由著他吻,卻還是打了一個寒噤,這寒噤讓他灰心了好幾天。他們做不到真正的親密,他試過無數次,她也強迫自己適應,最後誰都沒成功,無形卻堅固的隔絕感讓彼此都很無望。懷孕的狀況讓某件更隱私的事有了推遲的理由,恰是為此,婚姻裏有了相敬如賓的假象,誰也不願意戳破它。

潘盛棠的失蹤在警局掛了檔,成了一宗懸案,這一段時間也就這一點沒變化,除此之外,身邊還是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方琪琪就遭遇了一件尷尬的不幸。年初,她通過筆會結識了一個上海青年,經過一段時間的書信聯係,對青年生起好感,在青年的邀請下,瞞著家裏偷偷去了一趟上海,兩人度過了甜蜜的一天一夜。次日一早,青年陪她去美發店做頭發,等她頭發做到半途,青年說出去買早點,就此一去不回。琪琪隨身的提包還在他手裏,裏麵有她全部的盤纏——美發店的夥計帶她去報了警,直到方家派人從武漢趕到長沙,做頭發的錢才給結了。

琪琪的未來夫家不知怎麼知道了這件事,立刻中斷了婚約,為掩家門之恥,方家將琪琪送到了四川,琪琪走時甚至沒來得及告訴璟寧和程遠。不久程遠也結了婚,隨丈夫去了北平。由此,璟寧身邊便沒了最好的兩個朋友。一行五人泛舟湖上的情景還清晰如昨,眨眼間,除了結成夫妻的璟寧和德英,其餘人均已四散各方。

表麵上看不出璟寧有什麼變化,但德英知道她情緒非常消沉。他理解她難過的心情,因為離開她的不僅僅有她的兩個朋友,還有她真正的愛人。

德英真心想對璟寧好,璟寧也一直在努力做一個盡職盡責的主婦。這場婚姻的由來是那場不可告人的風波,這也是徐家人心中的痛處,德英曾非常擔心母親對璟寧的態度。

婆媳相處本來就難,遇到徐夫人這樣的婆婆,則變得越發地難。徐夫人有潔癖,從外麵進家門,立刻就得洗手換衣服,還不止換一次,徐家是政府官員,家裏傭人並不多,有時候忙不過來,主婦還得幫著做點家務,就為換個衣服,徐夫人就能折騰好幾遍,廚房、客廳、休息廳,她穿的衣服絕不會一樣的,如果去了花園照看花圃,進來後也得換身衣服才能坐到沙發上。德英提前將母親的習慣告訴了璟寧,希望她能夠做好心理準備,於是璟寧正式進門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備好了好幾套隨時要換的衣服。

徐家的碗筷杯碟從碗櫥裏拿出來,上桌之前,必須要用水管的水衝一遍,這還不夠,得用開水再燙三遍。這樣的規矩,即便是徐祝齡和德英都覺得太過了。德英害怕璟寧根本就無法適應,她是那麼一個無拘無束的任性女孩兒,保不定會跟母親發生衝突,但璟寧的反應卻讓德英大吃一驚。

在聽了徐夫人的叮囑後,她不過微微一笑,非常溫順地說:“沒問題,媽,我燙五遍!”

沒開玩笑,所有事,徐夫人要求做七分即可,她必然做到九分,或者十分。她簡直變了一個人,變得遠遠超過德英的想象,她的勤快孝順,無可指摘,換來了融洽的家庭氛圍,懷孕的消息公布後,徐祝齡夫婦更是完完全全喜歡上了這個洋派家庭出身的兒媳。

“德英啊,你這個老實孩子,算是撿到寶了啊!”徐夫人有一天忍不住感歎道。

德英沒接話,老不老實另說,這個寶卻不是撿來的,是他費盡心機爭取來的。因而他十分不安。

隻有他能看出璟寧強顏歡笑的表麵下拒人千裏的疏離,她每天應付各種人與事,隻要廳堂華麗,人就足夠雍容。她的所有溫順,說好聽點是一種妥協,說不好聽,就是為了少麻煩、圖清靜的心機。她過得很煎熬,身體狀況很差,早該停了的孕吐接著持續了好些日子,等到稍微好轉,兩個女友又相繼離開漢口,她連夜連晚睡不著覺,越來越瘦,且飽受浮腫折磨。

德英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好起來,快樂起來,像以前少女時期那般無憂無慮,無計可施之下他決定向一個人求助。

到寶順路暫住了一段時間後,鄭銀川又搬到了德租界的一個宅子裏,不再住在潘家,埋首生意,花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才擺脫了難纏的官司。將近一年的時間,他過得無比低調,雖和潘徐兩家也有聯係,但並不是很主動。

德英不顧李南珈的阻攔,硬闖進了銀川的辦公室,銀川抬起頭,揚了揚眉毛:“妹夫怎麼不帶你那些打手來呀,聲勢會更壯一些,如果錢不夠,那些人不買你的賬了,我這兒還可以給你一點。”

“我沒興趣跟大哥開玩笑。”德英板著臉,將璟寧的情況告訴了他。

銀川不動聲色地聽,太陽穴上的筋輕輕跳了跳,緩緩說道:“寧寧七歲的時候,英租界舉辦了一個少年鋼琴比賽,她去參加,拿了第四名,得到的獎品卻是最多的,因為參賽的人裏就她年紀最小。工部局有個老董事非常喜歡她,將她抱在膝蓋上坐著,說她是白雪公主,璟寧連連搖頭,說我才不當白雪公主。老董事就笑了:你不當白雪公主那就當辛德瑞拉吧?她又搖頭,說,我也不當辛德瑞拉。領事就問那你當什麼呢?璟寧說,凡是皇宮裏的我不要當,凡是籠子裏的我也不當,我要當天上飛的小鳥。”

德英抿緊了嘴唇,銀川澀然一笑:“這麼一個人,就這樣被困住了。”

德英道:“她算過得好的了,沒人給她氣受,家裏疼她疼得隻差放手心裏了。她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要什麼有什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銀川淡淡地重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他,“是嗎?”

“請你告訴我,我該怎樣讓她開心一點?”

“多帶她出去走走,她喜歡在外麵吃東西,就帶她去外麵吃。”銀川撕下一張便簽,迅速寫了幾個飯店的名字,又寫了好些菜名和吃食的名字。

德英接過,道了聲謝。

銀川道:“對了,她不愛吃麵包邊緣的硬皮,她愛吃軟的東西,甜的東西。她非常愛音樂,亨德爾、海頓、巴赫、莫紮特、德彪西是她最愛的幾個音樂家。你家有鋼琴嗎?”見德英點頭,銀川卻淒然一笑,“有也沒用……她最愛彈她胡亂改編的《愛之憂愁》,還有莫紮特的《A大調鋼琴奏鳴曲》,但是自從……她應該不太願意再彈琴了吧。誰也不能讓她再彈琴了。”

他的眼中閃爍著憂傷的光芒:“她的琴聲是這世上最美的音樂。”

德英低下頭,沉默許久,抬起頭說:“你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想殺了我?”

銀川看著他,德英笑了笑,緊接著歎了口氣:“跟大哥比起來,我真的很沒用。”

銀川轉過頭看著窗外,沒說話。

“方琪琪和劉程遠全不在漢口了,璟寧每天悶在家裏,不走動,也很少說話,我根本不曉得怎麼讓她開心。”

“你回去吧,我會想辦法。”銀川說。

幾天後,一個活潑漂亮的小媳婦來徐家看望璟寧,德英在婚禮上見過,是佟春江的夫人。

佟夫人帶著一堆繡活兒來,說要教璟寧給孩子做點小衣服小鞋子,就當打發時間,還可以練腦子。她說話直接,也不怕唐突,璟寧在言談間卻對她有種疼愛寬容,就像回到做女孩的時候,會關愛比她更加弱小的女孩一樣。就是那種小姐妹間的友誼。但德英並不覺得佟夫人有多麼弱小,相反,這小婦人像野草般自在快樂,或許這也是璟寧喜歡她的一點吧。

璟寧問佟夫人:“字識得怎樣了?字典讀完了嗎?”

“原來半路上撂挑子的師傅還惦記著我呀。”佟夫人撇嘴道。

璟寧笑著說:“如果不嫌麻煩,就經常來我家吧,你教我做衣服,我繼續教你識字,怎樣?”

“等的就是這句話!”

佟夫人第二次來,帶著她兩歲的兒子小喜,虎頭虎腦的很討人喜歡,璟寧看著小喜,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她腹中孩子也有一個小名兒,是德英給取的,叫“小乖”。

德英當時也在,心裏一抖,那是婚後第一次看到她由衷地歡喜。

德英沉浸在零碎的思緒中,璟寧已將照片放下,拉了拉他的衣袖:“發什麼呆呢?”

他回過神來,見璟寧仰著臉蛋兒瞧他,便微笑道:“我在想,你沒幾天就要臨盆了,最近千萬別太辛苦,家務事別摻和了,有不舒服的地方隨時說,得做好準備。我打算再請個傭人。”

她差不多就將在近日臨盆,要比對家裏說的日子早一個多月,德英是一直記著日子的。

“早就準備好了。”她說得很輕鬆,甚至有點滿不在乎,“也沒必要再請人,家裏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叫我娘家的丫頭小君來待一段時間就好了,她從小就跟著我,很聽話的。”

德英蹙了蹙眉,以為她是想給他省錢,便從衣兜裏掏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中。

璟寧拿起來打開一看,隻見裏麵厚厚一疊鈔票,不由失笑道:“這是做什麼?我有錢用的。”

德英道:“以前你就說想要有個琴行,我當時就表態一定支持你,還記得嗎?現在你是我妻子了,我更是要支持的啊。所以,我決定每個月都攢點錢交給你,等你生完孩子,養好身體,我們夫妻倆合夥開個琴行好不好?”

璟寧一怔。

德英訥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隻能用這麼笨的法子討好你,是不是很沒出息?”

“不,我沒有這麼認為。”璟寧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手指在他指節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德英微微仰起臉,嘴邊卻是一絲無奈的笑意:“寧寧,我寧肯你罵我怨我,也不要你這樣輕易就原諒了我。”

璟寧無聲地歎了口氣。

數日後,徐祝齡決定在家裏舉辦一個茶會,招待政界和商界的一些名流和舊友,由徐夫人和璟寧負責布置。德英強烈反對,理由自然是璟寧受不得累,徐夫人笑著道:“媽媽生你前三天還在文書處上班呢,沒事的,寧寧還早著呢,再說了,越是臨近生產,越要多活動活動。”

“這是什麼道理?!”德英急道。

璟寧插嘴道:“媽是過來人,媽說的話就是道理。”

德英跺足:“別湊熱鬧,聽我的。”

璟寧道:“你要是生過孩子,我就聽你的。”

徐夫人忍俊不禁,攬著璟寧的肩:“寧寧呀,你幫忙出點主意就行,采購東西的事我來安排,不會讓你操勞的。”又道,“你的肚子看起來很顯大,估計是個大胖小子。”

璟寧笑笑。

〔二〕

“永和行”年初在寶順路已經先行營業,這個商行的誕生可謂曆盡艱難。銀川待脫離牢獄之災,擺平富興銀號的危機,重新整頓普惠洋行的華賬房,這一係列事情差不多完成之後,實際能用在永和行上的營運資金隻剩下不到兩萬元。

新的商行,不論規模大小,總還是需要一個紮實的班底。銀川以高薪及高額分紅為餌,悄悄吸收了數位普惠洋行的年輕華人骨幹,任命為永和行儲運、業務等部門的負責人,會計部的負責人是於素懷,性子沉穩內斂的李南珈則繼續留在普惠洋行,為銀川在華賬房當助手。

外資洋行的中國買辦兼有自己的商行在清代就早有先例,“永和行”成立之初,看起來與一些尋常外莊並無二異,埃德蒙卻一直很警惕。眼見著銀川已開始蠶食普惠洋行洋賬房的股權,埃德蒙如坐針氈,恨得咬牙切齒。為了弄走銀川,他使了很多招數,生出不少事端,但銀川一改往日溫文之風,不禁不怕跟他針鋒相對,行事作風變得尤為決斷狠辣,加上心細如發,埃德蒙的花樣基本上沒起什麼作用。

永和行最先做的生意是桐油①。桐油的出口,單次最少要賣三百短噸,以永和行現有的資力是難以周轉開來的,為此,銀川爭取到川湘鄂一些急於出口銷貨卻毫無外銷渠道的小油棧,利用自己與洋商的關係,為這些內陸貨棧牽線搭橋進行代銷。他推行了一種樸素保險的代銷手段:找到需要進口的外國商行,由它們開具資金信用憑證,簽訂合同,在限定的天數內,永和行負責在中國采購好貨物運送到外國,然後再向銀行結彙,其中儲運、提煉、出口、保險等一切費用,由外國資方負擔,永和行隻收傭金。如此一來,避免了油價漲跌為永和行帶來的風險,也巧妙地解決了資金短缺的問題。

營業第一個月,永和行便賣出了超過七百噸桐油,第二個月賣出了兩千噸,第三個月賣出了七千五百噸。在永和行成立的第二個月,銀川入股的富興銀號成為富興銀行,鑒於他在普惠洋行的地位以及永和行風生水起的勢頭,更有佟春江這樣的幫會人物作為重要股東,按商場習俗,金融界、商界的重要人物,均帶著數額不小的鈔票和金條存入富興,以表慶賀。

寶順路的公事房很快便不夠用了,五月初,銀川在漢口三民路設立了永和行的一個辦事處。

五月底,銀川在三民路的會賓樓飯店遇到了孟子昭。

這是三民路最火的一家餐館,一樓賣小吃散食,二樓辦酒席宴會,到飯點總是排長隊,即便在二樓包廂,也有客人時常拚桌用餐。

孟子昭顯然是沒預訂座位,上樓後,抄著手在樓梯口等著。銀川點完菜,恰好看到他,許久沒見,大鈞的掌門人愈發豐神俊朗,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有朝氣,眼神則穩重得多了。

“孟兄弟,”銀川向子昭揮揮手,“若不嫌棄,我們可以坐一桌。”

子昭聞聲看過來,臉色微變,但還是走過來坐到他對麵。

“好久沒見了,聽說你去了一趟馬六甲,什麼時候回來的?”

“有些日子了。”子昭拿起菜單。

“綠伯爵號的生意,你們大鈞拿下了吧?”銀川道。

“是的,”子昭很幹脆地回複道,“很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不管怎樣,恭喜恭喜。”

子昭抬頭,眼睛一眯:“也恭喜鄭先生的永和行在漢口一炮打響。”

“這裏的醬肉包子不錯。”銀川道。

“嗯,葵花豆腐也好吃。”

這麼一來一去,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子昭端起茶杯,想說什麼卻沒說,銀川道:“她過得很好,下個月就該生孩子了。”

子昭臉色一變,似十分驚愕,銀川隻道他不曉得璟寧懷孕的事,也不多說,將自己的杯子跟他的碰了碰:“為了她平安順利,以茶代酒喝一杯吧。”

子昭仰頭,將茶一飲而盡。

徐公館是洋樓,璟寧將大廳和茶室布置成了中式風格,又從倉庫裏將一批用楠木框裱好的蠅頭行楷懸掛起來,字多的井然有序行雲流水,字少的印在灑金花箋中央,顯得風致翩翩疏落妥帖。兩扇古舊屏風,借以將大廳分成兩進,其中一進安置畫案一張,放文房四寶及清玩,另一進則茶桌圈椅俱全,矮凳小幾亦散置四處。小滿過後,芍藥盛開,花店裏也尚能買到牡丹,璟寧決定將絳紅芍藥與白色牡丹搭配在一起,在門廳、茶室、客廳裏各擺放一瓶。

除了花卉和綠植,室內的布置基本上已經全部完成。

徐夫人原本就很讚同璟寧的點子,徐祝齡亦非常滿意,負手在大廳裏走了兩圈,連連點頭:“好,好!”

待大家坐下,他方說了突然想辦茶會的理由,起因是一個知交在前些日子突然去世。

徐祝齡感歎道:“當年我和睿之在東京的火車站台話別,直到火車動了,他才猴子一樣跳上去,扒在門上說,老徐記得到廣州看我。我至今沒去看望他,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前些天他兒子寫信來,說他上月去世了,我是再也見不著睿之了。人和人的緣分有時候就是這樣,你都沒說不再見,老天爺就讓你們永遠不再見,又所謂‘緣自有心’,有心才有緣。睿之活著的時候,我若真鐵了心要見他,也不是沒辦法啊,可見還是心存僥幸,隻念著以後還有機會,卻沒料到世事無常,就此後會無期。所以趁現在這幾天稍微閑一些,讓朋友們借此聚一聚,能撿起多少緣就撿多少吧。”

璟寧垂下了頭,徐夫人以為她累了,便叫她回屋休息,德英跟在璟寧身後,輕聲道:“父親給孟家人也發了請柬,大概是想讓兩家人將心結解了,聽說子昭早就回了漢口,應該會來吧。”

他言外之意,也是希望她的心結能解。

璟寧腳步沒停:“他不會來的。”

她沒說錯。

茶會當天,孟道群由管家陳伯相陪來坐了一會兒,他身體不好,走這麼一趟已給足徐祝齡麵子了,來去匆匆,璟寧跟他連打個照麵的機會也沒有。子昭果真沒有來。

這次茶會,璟暄夫婦和銀川也在。璟暄帶來了訂購好的手信:男客每人一件開司米毛衣,女客每人一條真絲紗巾;銀川則帶來了一位古琴師和一位笛手,璟寧百密一疏,雖將環境布置得古雅精致,總還是少了點什麼,兩位樂師一到,恰為茶會增添了樂韻。客人中有清朝遺老、政客、商界名流、學者和畫家,大多和徐祝齡交好,琴師彈起了《高山流水》,眾人品茶聽琴,吟詩填詞,甚是開懷。

璟寧身體狀況特殊,雖隻大概應付了一下,仍然還是有些不支,她找了個安靜角落坐著,做西點的廚師是從潘家叫來的,璟寧拿了一塊蛋糕,慢慢品嚐上麵覆蓋的栗子粉,捕捉到短短的一瞬自在,待璟暄的妻子邵英蘭走了過來,她便放下手中的食物,和嫂子客氣地聊天。英蘭住在國外多年,完全不知小姑未嫁之前曾有過的離經叛道之舉,不清楚她經曆過怎樣的傷痛蛻變,隻覺璟寧溫柔可親,自製有禮,言行舉止處處都體現著一個少奶奶的風度和周到,就是眼神稍嫌堅硬,有一點含而不露的驕矜——這是一雙任性不安分的眼睛。

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璟寧疲於客套,硬撐著說話,睫毛時而垂下,顯得雪白的臉龐尤為憔悴,徐夫人心細,過來囑咐她回房去休息,她方得以脫身。走在樓道的時候被人叫住,璟寧轉身,局促的神情從眼中一閃而過,化作和煦的笑容。

“大哥哥。”

銀川往大廳裏掃了一眼:“我去叫德英來。”

璟寧道:“他是主人,得陪客人,哪有陪老婆的道理,簡直不成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