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春雨落長河-驚夢》(10)(3 / 3)

璟寧捂著臉,他知道她在偷笑,所以生氣地瞪了她一眼。她笑得喘不過氣來:“是……不是我說的……是方琪琪她們騙他的。他竟然信了。”

銀川將她的手拽下,讓她正視他,她臉上滿是天真快樂的笑意,讓他的心一沉,怒氣竄湧起來,又或許是悲哀。

“你不覺得玩弄一個人的感情,是一件罪過的事嗎?!”

美麗的小臉黯淡了一下,她委屈地道:“我沒想玩弄他,是他自己總纏著我。”

是他總纏著我。是他自找的。

是她自找的。銀川腦中又掠過了這幾個字,想起了死去的蕙蘭,和那名不副實的妻子。

“你這麼說,無非是你認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勝利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有時候弱者的反抗也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大哥哥……”

“我跟你舉個例子。你嫂子……她嫁給我,我不情願,但因為父母之命,我不得不接受,可這個婚姻很勉強。我們過得並不好,我對她……也很冷淡。所以後來她才會生了病,到最後……”

“我知道你還是很心疼她的。”

他搖搖頭,幽幽地道:“總之,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了我。至少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小栗子,你要以我為戒,別耽誤德英。明天我就跟他說清楚,要他別來找你了,你也要……”

“不許!”她忽然叫道,仿佛一個孩子被人奪了玩具一般,“不許。”

“為什麼?”銀川目光一緊,璟寧覺得他嚴厲得有點可怕,身子往後縮了縮,囁嚅道,“我喜歡……被人喜歡。我不耽誤他,如果他以後找到別的姑娘,我也會為他高興,可是大哥哥,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他們?”

“難道我就不能有男孩子喜歡嗎?沒有了德英,難道就不會有別人?”她歪著腦袋,不解地道,“我並沒有惡意。如果我讓他們不高興,他們大可以離我遠遠的,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

銀川沉默了。

這是現實,對他來說,也許有點殘酷,但毫無辦法。嬌豔的玫瑰必然引來蜂蝶無數,年輕富有的美麗姑娘沒人追求就是沒有天理。他定定地看著她,直把她看得低下了頭,以為他在譴責,譴責她的無知輕浮和虛榮,可她錯了。她不知道她敬愛的兄長其實是想殺了她,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他腦中出現,她並不了解其實她是他惡念的源頭,痛苦的火引。

我恨她,銀川想,我一定要恨她,隻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可我為什麼要恨她呢?隻要保持現狀,又有什麼不好?可現狀是什麼?

銀川揉了揉額頭。

“大哥哥……”她太怕他生氣,以為接下來話會讓他好受一點,“不會總這樣的。就是,我這樣,不會很久的……我……我隻是最近心裏有點亂。很快就會好了,真的,要不了多久。”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將酒籌壘成一疊放在掌心,再將它們嘩嘩地倒在桌上。

她有心事。

銀川知道她在想誰。那枚酒籌背後的圖案突然電光石火般映在他腦中。他忽然心中雪亮。

梅花樹下的書生,神采飛揚落拓不羈,和那個人如出一轍。

他看著她嬌美的臉龐,在心中咬牙切齒地恨,卻又無比絕望。

〔四〕

回到自己房間,月光跑了進來。雲琅,那個可憐女人的鬼魂仿佛正站在窗台的一側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我隻是可憐你。”鬼魂說。

那一天她就是那麼說的。

他們婚後,他從沒正眼看過她,在外人麵前扮演的恩愛,到了二人相對時,變成了冰冷的諷刺。

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她在第三個月便受不了了。

某一天深夜,她終於崩潰,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將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砸碎,然後發瘋一般咒罵他,全家人都被驚動,他隻是站在那張他從未睡過的臥床邊上,滿臉柔情地看著瘋子一樣的她。像個無辜的受害者。

她說:“潘璟琛,你是一條毒蛇,你不是人。”

那天潘盛棠、雲氏,包括璟暄和璟寧都來了,這個婚姻脆弱可笑的事實,就差一步便會全部袒露在他們麵前。

她號啕大哭,他走過去將她摟住,她知道他現在恨不得掐死她,卻沉醉在這懷抱虛假的溫暖之中。

“阿琛如果給了你委屈受,說出來,我們替你教訓他。”雲氏鼓勵地說,潘盛棠鷹一般的眼神緊跟著看了過來。

銀川替雲琅擦著眼淚,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她有點發怔:“他……他……”

“妹妹,如果你跟我過得不幸福,你可以選擇自由。我不會讓你吃一點虧。”他柔聲說。

雲琅顫抖起來。她拚命爭取、無限期盼得來的婚姻,就這樣變成一個眾人眼中的笑話。怪得了誰?他早說過不愛她。是她自己,倔強地用一輩子的幸福做賭注,賭這個男人的心。她輸了。

他有什麼錯呢?

“他……”她充滿了怨毒,抬起頭看著眼前那張俊美的臉,切齒道,“他不和我睡覺,他不碰我。”

璟寧原本正打算相勸,聽到這句話,臉唰一下就紅了。

雲琅發現丈夫的眼神變成了熟悉的冰涼,但她還是從中捕捉到一絲慌亂,不禁得意地笑了:“他寧肯自己……”

“住口。”他的雙臂用力將她箍緊,她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他說,“你不清醒,你瘋了。”

他說:“雲琅生了病,我們瞞著你們,她一直在吃藥。”

“生病?!”雲琅尖利的嗓音變了調,這倒似乎越發證明了銀川的話,“生病?你以為我們在演戲?我說真話,你就騙他們說我生病,下一步是不是就得把我送瘋人院了?我跟你們說,你們這個大少爺是個衣冠禽獸……”

“沒錯,你說得都對。”銀川放開她,頹敗地退後,無助地看著其他人,“我不愛她。這個婚姻不是我願意的,一開始我就告訴過雲琅,我不愛她。今天索性就挑明了說吧。”

他隨手拉開一旁五鬥櫥的抽屜,從裏麵掏出一堆藥瓶:“你們之前也沒告訴我她身體有病,她瞞著我吃這些藥,一到晚上就說胡話,鬧著要尋死。父親、母親,我會為這個婚姻負責任,但是我真的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雲琅捂著胸口,仿佛被尖銳的刀剜進了心。潘盛棠走上前拿起一個藥瓶,仔細看了看,旋即抬起頭,正視著雲琅:“孩子,告訴我,這些藥是你自己買的嗎?”

那些都是鎮定劑和安眠藥,一部分是她自己買的,還有一部分是銀川給她買的。有一天他回家很晚,進了屋,將幾個藥瓶扔到她床上。

她擰開台燈詫異萬分地看著他。

他一邊鬆著襯衣的領口,一邊從櫃子裏拿出被褥和枕頭,和往常一樣打算去閣樓睡覺,她指著床上的藥瓶問:“你什麼意思?”

“你好像挺喜歡吃藥,我給你多買了一點。一輩子長著呢,慢慢吃,不夠我再買。身為你的丈夫,也隻能給你做這些事了。”

她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為什麼有這麼冷酷的一顆心,慘笑著說:“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會高興,你就會看我一眼?”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上樓去了。

“我不愛她。”

他再一次說了這句話,當著所有人,踐踏她的感情和尊嚴。

雲琅的臉失去了血色,忽然笑了笑,說:“是我買的,全是我買的藥。我睡不好。因為他不跟我睡覺。他寧肯在外麵搞女人,寧肯自己搞自己,也不跟我睡覺。”

潘盛棠皺了皺眉。

這種小夫妻之間羞恥尷尬的隱私讓所有人都難堪。璟寧臉上發燙,實在是沒有辦法再聽下去,和璟暄互看了一眼,轉身出去了。

銀川冷冷凝視雲琅,終於憤怒而刻薄地道:“你真不要臉。”

這場鬧劇不了了之,雲琅好像徹底放棄了,在之後的幾天裏,她不吵不鬧,表現得很平靜。銀川總是避免回家,借口洋行的事務繁忙,直到有一天接到雲琅的電話。

“我同意離婚,讓你解脫。你回趟家吧。”

他冷靜地說:“你父親跟我的生意,我不希望因為離婚受到影響。請你不要在他那邊說什麼是非。”

她顯然料到他竟會這樣回應,沉默了許久,笑了笑:“回家再說。”

他回了家。

她不在臥室裏。他走上閣樓,見她坐在窄小的窗台上,嘲笑似的看看地板,再看看他:“難不成跟我結婚一輩子,便打一輩子地鋪?那上麵多硬。”

他打開煙盒,拿了根煙出來點上,慢悠悠說:“大不了我搬出去,睡覺的地方多了去了。離婚協議呢?”

“潘璟琛,我可憐你。”

她甩了一個東西過來。那是他的照相簿,裏麵是他從小到大所有的照片,穿著虎頭鞋、戴著兔兒帽的小娃娃,第一次著洋裝照的相,兩個截然不同的全家福,他和弟妹的海軍服合影。

一個泛黃的信封從裏麵滑了出來。

銀川叼著煙,蹲下去將相簿撿起來,把那封信重新夾在裏頭,緩緩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雲琅的麵龐,但他看不清,因為背光的緣故。

可還是看到這個女子形銷骨立,也曾是個韶華如花的人兒啊,是自己親手將她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心中微震。

見他蹙眉,她以為這不過是他習慣性地厭惡,輕輕一笑:“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遭受愛的淩遲。你發瘋般地愛一個人,但你永遠也不能擁有她,潘璟琛,你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抓取那些你根本無法擁有的東西,所以……我可憐你,你是個可憐可悲的家夥。”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勾起唇角:“不用這樣瞧我。如今你怎麼看我我都不在乎了。我也想解脫。”

“離婚書呢?”他起身,將相簿收起來。

雲琅握著窗簾垂下的小小流蘇:“我想最後問一問你。”

“問吧。”

“真的就這麼恨我嗎?”

“我不恨你。我從未說過你不好,相反,你是個很好的女人,你漂亮,本性善良,如果願意當個賢妻良母,你會表現得很出色。但可惜嫁給了我,我每天看到你,隻覺得惡心。”

她臉色平靜,無一絲波瀾泛起。

他再問:“離婚書呢?”

“在樓下客廳茶幾上。”

銀川頭也不回地出去,或許決絕一些,能讓她早點脫離他的折磨。

然而走到客廳就聽到了一聲悶響,是重物從樓上墜下,沉悶地擊在了地麵。小君從花園捧著一束玫瑰回來,恰好什麼都看到,整棟房子裏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個小姑娘驚恐的尖叫。

銀川飛快衝到外麵,在門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絆倒他的是血,開在雪白花崗石地麵的一朵殷虹的花。

雲琅抽搐著,口中湧出鮮血,纖細的手茫然伸向空中,終究無力地垂下。銀川半跪著,緊握著那隻手。

“雲琅!”他呼喚她的名字,淚水落下來。

可已經太晚了。

“大表哥……”她笑了笑,“我太笨,隻看到眼前……看不到將來。”

“不要死。”他顫聲道,“不要死……”

她喘了喘,聲音越來越低了:“你在留我麼?”

他點頭,眼裏流露出傷痛:“留下來,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

她淒然道:“我們都留不住的……”

窗簾被吹得沙沙作響,月光很快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虛幻的鬼影卻消失了。

煙盒裏是他幫英美煙公司換了商標後賣得最好的香煙,他點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在煙草和花園飄來的玫瑰和鬆木的氣息裏鎮定了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拿起那本隨著他搬回了舊居的相簿,將看似要散落出來的相片重新貼好,讓它們貼得緊緊的,繚繞煙氣中,他從最後兩頁間翻出了那封信。

“親愛的璟寧,你好嗎?我的四隻鴨子長得怎麼樣了?你這臭小妞,怎麼不再寫信來了呢?動動筆有那麼難嗎?家裏缺錢買不起郵票嗎?……唉,你知不知道,柏林今天下了第一場冬雪,房東給所有房間都換了厚被褥,有一隻鴿子停在窗口不走,羽毛是灰白色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你,然後想起春天。”

銀川已經銷毀了孟子昭寫來的全部信件,唯獨這一封,在他的潛意識裏仍還是希望璟寧能看到,畢竟這是她內心期盼的事情,畢竟他願意她快樂。對於她的心願,他一向是盡全力想方設法要滿足,就像那四隻小鴨子,有一隻生病死了,他瞞著她去找了一隻一模一樣的帶回來,後來四隻鴨子都相繼病死,璟寧卻以為它們都好好活著。沒養過鴨子的人不會知道,原來鴨子那麼容易死,養鴨子很難,去找長得很相像的鴨子也不容易。

是的。他什麼都願意給她,什麼都願意為她做,但一筆筆在心裏都記著賬的。

銀川將信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