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是從這兒進來,然後去的臥室吧?你們正在睡覺,根本沒有察覺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那麼,失竊大概是幾點呢?”巡警這個問題簡直叫人無從回答。如果知道什麼時候失竊的話,竊賊如何能夠得逞呢?主人夫婦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就這個問題,一個勁地相互詢問起來:
“是幾點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來。她似乎以為隻有思考,就會想得起來。
“你昨晚是幾點鍾睡覺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麼咱們是幾點鍾醒來的呢?”
“好像是七點半吧?”
“那麼,盜賊進來的時候是幾點鍾呢?”
“應該是半夜吧?”
“還用你說,當然是半夜,我是問幾點鍾?”
“確切的時間,不仔細回想一下怎麼知道啊。”
妻子還是打算繼續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過是走個形式,隨便問問,至於那賊幾點進來的,根本無關他的痛癢。他覺得主人夫婦隨便回答一兩句就行了,撒個謊也沒關係,然而主人夫婦老是傻裏傻氣地互相詢問,於是巡警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這麼說,被盜時間不清楚了?”
於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調答道:“可以這麼說吧。”
巡警沒有笑,說:“那麼,請你交一份失盜申報表。寫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鎖好門窗就寢後,盜賊將某套窗摘下,溜進某室內,盜走幾樣物品。特此申訴。’這不是申報,是申訴,最好不寫台頭。”
“被盜物品需要一一寫明嗎?”
“是的。外褂幾件,價值多少,這樣列成表呈報。——我進屋看也沒有什麼用,已經是被盜之後了嘛!”巡警淡然說完就走了。
主人將筆硯拿到客廳中心,讓妻子坐在自己麵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門兒說:
“現在我要寫失盜申訴書。你把被盜物品一件件地說來!快說呀!”
“喲,真是的。居然還叫我‘快說’,你這麼耍橫,誰還肯說?”女主人隻係了條細帶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麼這副樣子!活像個沒人要的賣笑女郎!為什麼不係腰帶?”
“你若嫌這帶子難看,就給我買一條來。什麼女郎女郎的,還不是因為被偷了,有什麼辦法!”
“連腰帶也被偷了去嗎?可惡的盜賊!那就從腰帶開始寫吧。丟的是什麼樣的腰帶?”
“什麼樣的腰帶?我能有幾條啊?就是黑緞子麵、綢子裏的那條唄!”
“好的,黑緞麵綢子裏腰帶一條。——值多少錢?”
“六元左右吧!”
“還了得,係這麼貴的帶子。今後要係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麼便宜的帶子啊。所以說你這個人沒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麼邋遢都不在乎,隻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還丟了什麼?”
“撚綢外褂。那是河野的嬸子送給我的紀念品,所以同樣是撚綢,和現在的撚綢不是一個檔次的。”
“沒工夫聽你講解。值多少錢?”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麼了,又不是花你的錢買的!”
“還有什麼?”
“黑布襪子一雙。”
“是你的嗎?”
“是你的呀,兩角七分買的。”
“下一個。”
“山藥一箱。”
“連山藥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還是做成山藥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麼吃,有勞你到竊賊家跑一趟,問問他吧!”
“值多少錢?”
“我可不知道山藥的價錢。”
“那就寫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這也太離譜了,就算是從唐津挖來的山藥,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是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過分了。”
“不知道價錢,又說十二元五角太過分,是怎麼回事?完全不合邏輯啊。所以,我才說你是奧坦欽·巴列奧略[9]呢。”
“你說我是什麼?”
“奧坦欽·巴列奧略。”
“是什麼意思?”
“管它是什麼意思。接下來是——我的衣服怎麼一件也沒有提?”
“還有什麼都不管我的事。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麼意思?”
“哪裏有什麼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訴我呀。你也太欺負人了!你一定覺得我不懂英語,用英語說我壞話吧。”
“少說廢話,快些往下說!不趕快交上申訴書,失盜的物品就找不回來啦。”
“反正現在申訴也找不回來了。還是快點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麼意思為好。”
“你這個女人真是難纏。不是告訴你什麼意思也沒有嗎?”
“那好吧,失盜物品也隻有這些。”
“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那就隨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寫申訴了。”
“我也不告訴你丟了什麼了,申訴書應該是你自己寫的。你不寫,我怕什麼!”
“那就不寫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來,走進書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飯堂,坐在針線盒前。約莫十分鍾工夫,兩個人什麼也不做,瞪著紙隔扇發呆。
就在這時,寄來山藥的多多良三平,“哐當”一聲推開大門,走進屋來。多多良三平原是這家主人的門生,如今,法政大學畢了業,就職於某公司的礦山部。這位也是實業家苗子,是鈴木藤十郎的後來人。三平君感念過去的交情,常常來舊日先生的茅舍造訪。若是星期日,會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這一家人的關係就是如此的無拘無束。
“師母,今天是個好天氣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麵前,坐下來,支著一條腿說。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門了?”
“沒有,在書房。”
“師母,先生這麼用功,有傷身體呀!又是個星期天,師母!”
“跟我說也沒用,你直接對先生說吧!”
“好的……”說到這兒,三平看了看屋裏,說:“今天怎麼也沒看見小姐們哪?”
話音沒落,敦子和駿子從隔壁房間跑了出來。
“多多良哥,今天帶壽司了嗎?”姐姐敦子還記得前些天的約定,一見三平的麵就問起來。多多良搔著頭皮坦白說:
“你還記得呀,下次一定帶來!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說,妹妹也立刻照著學:“不行——!”
女主人漸漸心情好些了,有了一點笑容。
“我沒帶壽司來,可是送來山藥了呀。小姐們嚐過了嗎?”
“山藥是什麼?”姐姐一問,妹妹又學著說:“山藥,是什麼呀?”
“還沒吃嗎?快叫媽媽煮呀!唐津山藥不同於東京的山藥,可甜哪!”
聽到三平誇讚家鄉,女主人這才想了起來。
“多謝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麼多山藥。”
“怎麼樣?嚐過了嗎?我專門訂做了個木箱,裝得很緊實,以免山藥折斷。想必沒有斷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給的山藥,昨天夜裏被小偷偷走了。”
“竊賊嗎?愚蠢的家夥!竟有人那麼喜歡山藥嗎?”三平大為感慨。
“媽媽,昨天晚上進小偷了嗎?”姐姐問。
“嗯。”女主人輕聲回答。
“進了小偷……進了小偷……進來的時候是什麼表情?”這回是妹妹問的。對於這奇怪的發問,女主人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說:
“進門時是一張嚇人的臉。”說著,看了看多多良。
“嚇人的臉,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樣的臉呢?”姐姐毫不留情麵地反問道。
“說什麼呢,沒有禮貌。”
“哈哈哈……我的臉那麼嚇人嗎?這可怎麼辦啊。”三平說著,搔起頭來。
多多良三平的腦後有一塊直徑一寸上下的禿。一個月前出現的,找醫生看了,還是沒有治好。第一個發現這塊禿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腦袋跟媽媽的腦袋似的發亮呢!”
“不是叫你們別瞎說嗎?”
“媽媽,昨晚那個賊,腦袋也發亮嗎?”這是妹妹提出的問話。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聲大笑。可是孩子們太煩人,沒法好好說個話,女主人就對姐倆說:
“好了,好了,你們倆到院子裏去玩一會兒,媽媽這就給你們拿點心來。”總算把孩子們轟出去了,然後認真地問道:“多多良君,您的腦袋怎麼啦?”
“長了蟲子,老是治不好。師母也有嗎?”
“瞎說,哪裏有什麼蟲子!女人盤發髻的地方,都會有點禿的。”
“禿疤,都是因為有細菌呀。”
“我的可不是細菌。”
“那就是師母固執了。”
“不管怎麼說,反正不是細菌。對了,英文把禿頭叫作什麼?”
“禿頭好像是叫作bald.\\\"
“不,不是這個。還有個更長的名字吧?”
“問問苦沙彌先生,立刻就會清楚的。”
“他說什麼也不告訴我,所以才問你哪!”
“我隻知道‘bald’這個詞,很長的詞?怎麼說的?”
“是‘奧坦欽·巴列奧略’,‘奧坦欽’大概是‘禿’,巴列奧略是‘頭’吧。”
“也許是這樣。我這就到先生書房去查查韋氏大辭典。不過,先生也真是與眾不同啊。這麼好的天氣,竟悶在家裏。師母,先生這樣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還是勸勸他到上野去賞櫻花吧!”
“你叫他去吧。他這個人絕不會聽女人的話。”
“近來先生還那麼愛吃果醬嗎?”
“是的,還是那樣。”
“不久前先生還對我發牢騷呢。‘你師母總是說我果醬吃得太狠了,直發愁。可我覺得沒吃那麼多呀。是不是計算錯了?’我就說:‘那一定是令愛和師母一塊兒吃的……’”
“你這個討人嫌的多多良!幹什麼要那麼說呀?”
“可是,師母的樣子就像是愛吃果醬的呀!”
“看樣子怎麼能看得出?”
“雖說是看不出……不過,師母一點兒也沒吃嗎?”
“當然吃了一點。吃點有什麼關係?自己家的東西嘛。”
“哈哈……我就猜到了……不過,說正經的,失盜可是飛來橫禍呀!隻偷走了山藥嗎?”
“若是隻偷了山藥就不發愁了,連平時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眼下有什麼困難嗎?又需要借錢吧?這隻貓,換成是狗就好了……真是吃虧了啊。師母,一定要養一條肥壯的狗……貓沒有用的,光知道吃……會逮耗子嗎?”
“一隻耗子也沒有捉過,是個刁蠻滑頭的貓!”
“哎喲,那不就等於白養活了嗎。趕快扔掉得了!要不,我就拿走燉了吃吧?”
“喲,多多良君還吃貓啊?”
“吃過呀。貓肉可香哪。”
“真有膽子!”
我也曾聽過這樣的傳說:在下等書生當中,有些吃貓肉的野蠻人。但是,連平素蒙受眷顧的多多良君竟也是此道中人,倒是我做夢都不曾料到的。何況,此公已不再是窮書生,雖然畢業時日尚淺,卻是一名堂堂的法學士,在六井物產公司供職,因此,我的驚愕也就非同尋常了。
“見人要想到防賊。”[10]這句格言已經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行為證實了。而“見人要想到是吃貓鬼”這句話則是多虧多多良君,我才得以悟到的真理。“見多而識廣”,見識多固然可喜,但是,危險也逐日增多,一天比一天不能疏忽大意。人,不論變得狡猾,變得卑鄙,還是會披上表裏不一的偽裝,無不是見識多的惡果。見識多是年高的罪過。所謂“老奸巨猾”,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像我等貓輩,或許還是早日在多多良君的鍋裏陪伴著洋蔥一同成佛為上策,我暗自思忖,躲在牆角縮成一團。這時剛才因和妻子吵架,一度回了書房的主人,聽見多多良的語聲,慢吞吞地再度現身客廳。
“先生,聽說您家失盜啦?太愚蠢啦!”多多良劈頭給了主人一悶棍。
“進別人家來的賊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時候都以聖賢自居。
“賊自然是愚蠢,被偷的也不夠聰明。”
“還是沒有東西可偷的多多良君這等人最聰明吧?”妻子這回站在了丈夫一邊。
“不過,最愚蠢的還是這隻貓。真是的,它整天都在幹什麼?又不捉耗子,賊來了也裝不知道。……先生,幹脆把這隻貓給我算了。養它在家裏也毫無用處。”
“給你也行,做什麼用?”
“燉肉吃!”
主人聽了這句過於刺激的話,立刻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態笑容,但沒有表態,而多多良也沒有表示一定要吃貓肉的迫切願望,對我來說,真是喜出望外。過了一會兒,主人換了個話題,說:“貓怎樣都無礙,可衣物失盜,冷得受不住呢。”主人顯得十分懊喪。
怎麼能不冷啊?冬天主人一向穿兩件棉衣,而今天隻穿了件夾衣和半袖衫,從清早起,也不出去活動,一直枯坐室內,本已不足的血液全都為他的胃而忙活,根本顧及不到手腳了。
“先生,幹教師這個行當,說到底是失策呀!稍一失盜,立刻就捉襟見肘的,——幹脆重打鼓另開張,當個實業家好不好?”
“他討厭實業家,你說也是白說。”女主人從旁插嘴,回答多多良。不用說,女主人巴不得丈夫成為實業家。
“先生,您畢業幾年了?”
“今年是第九個年頭吧。”女主人說罷,回頭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置可否。
“已經九年了,也不長薪水。怎麼有學問,也沒有人識貨。真算得上是‘郎君獨寂寞’[11]啊!”多多良將中學時期背熟的一句詩朗誦給女主人聽,女主人完全不知所雲,因此沒有回應。
“教員嘛,自然不喜歡。實業家嘛,更不喜歡。”主人心裏好像在盤算自己到底喜歡幹什麼。
“他是討厭一切的……”妻子說。
“不討厭的隻有師母嗎?”多多良開了個不合身份的玩笑。
“那是最討厭的!”主人回答得極幹脆。
妻子轉過臉去,貌似無所謂,然後回過頭望著丈夫的臉,說:
“恐怕你連活著都厭煩吧?”她滿心以為這下子可以把主人噎住。
“反正不怎麼喜歡。”主人的回答竟然從容不迫,這可叫女主人沒招了。
“先生,您得打起精神多出去散散步,不然會搞壞身體的……要不然,您當個實業家吧!賺錢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你也沒有賺到幾個錢,還說我呢。”
“先生,我不是去年剛剛進的公司嘛。就算這樣,也比老師有一點儲蓄。”
“存了多少?”女主人熱心地問道。
“已經有五十元了。”
“你到底拿多少月薪?”女主人又問。
“三十元。其中每月存入公司五元,以備不時之需。師母,您也拿零錢買點外環線電車股票吧?從現在起,三四個月後就能多一倍。隻要稍微投入一點錢,很快就可以增值兩倍,三倍呢。”
“若有那麼多錢,即使失盜,也不至於犯愁了。”
“所以我才說,最好當個實業家嘛。假如先生是學法律的,在公司或銀行裏做事,如今每月會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太可惜了。……先生,您認識工學士鈴木藤十郎嗎?”
“嗯,昨天來過。”
“是嗎。前些天在一個酒會上見到他時,提到先生,他說:‘原來你在苦沙彌兄家做過書生啊?學生時代我也曾和苦沙彌兄在小石川寺一同開過夥。下次你去,給我帶個好,說我過幾天去拜訪他。’”
“聽說他最近到東京來工作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礦,近來調到東京來了。很能幹的。跟我說話也像老朋友一樣……先生,您猜他每月掙多少錢?”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年中年末還有分紅,平均下來每個月合四五百元哪。像他那號人都掙那麼多,先生是教英語入門的行家,卻依舊‘十載一狐裘’[12],傻氣得很哪!”
“的確是傻氣!”
即使主人這般超然物外的人,對於金錢的看法也與普通人相差無幾。不,正因為窮困潦倒,很可能對於金錢比一般人更加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噓了一通實業家的好處後,也沒什麼其他好講的了,便說:
“師母,有個叫水島寒月的人到先生這兒來過嗎?”
“啊,常來的。”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好像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是個美男子嗎?”
“嗬嗬……和你差不離吧?”
“是嗎,和我差不離嗎?”多多良顯得很認真。
“你怎麼知道寒月這個名字的?”主人問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他的情況。那寒月真的是個值得了解的人物嗎?”多多良還沒開始了解,已擺出一副淩駕於寒月之上的派頭。
“此人遠遠比你了不起!”
“是嗎,比我了不起啊?”多多良既沒有笑,也沒有惱,這就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當上博士嗎?”
“據說目前正寫論文哪。”
“看來還是個傻瓜,還寫什麼博士論文,我還以為是個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還是那麼見解不凡呀!”女主人邊笑邊說。
“聽人家說:隻要他當上博士,那家就把姑娘嫁給他雲雲。居然有這等傻瓜!為了娶媳婦而當博士,我告訴對方,與其把女兒嫁給那號人,還不如嫁給我合算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