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少爺 三四郎》(2)(1 / 3)

從小,我這來自父母的魯莽性子,

真害自己吃足了苦頭。

從小,我這來自父母的魯莽性子,真害自己吃足了苦頭。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回,我從二樓的教室往下一跳,摔傷了腰,疼了快一個星期。或許有人要問:“為何要做這種傻事?”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理由,隻不過是從剛落成的二層樓校舍朝下探看時,班上有個同學促狹地大聲嚷嚷,故意激我是個膽小鬼,說是諒我膽子再大,也絕不敢從這裏跳下去。後來,校工把我背回家,父親當即橫眉豎目地罵道:

“哪有人從區區二樓跳下來就摔傷腰的?”我回嘴說:“那我下次跳一趟漂亮落地的給您看看!”

又有一回,我向朋友們炫耀一把親戚送的西洋小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耀著亮晃晃的光澤。其中一個朋友說這小刀雖亮,看起來卻不怎麼鋒利。我拍胸脯說沒那回事,盡管拿任何東西來切給你瞧。那朋友說,那就拿你的手指頭來試吧。我當即回他們說,這把小刀用來切根指頭簡直不費吹灰之力,話還沒完,刀子已朝右手拇指的指甲斜著劃進去了。幸虧是把小刀,加上拇指的骨頭又硬,這根指頭才到今天還連在我手上,隻是留下來的這道傷疤,怕是跟定我一輩子了。

家裏的院子往東走二十步,有一塊朝南的小菜圃,地勢較高,中央栽有一棵栗樹,我把這樹上的栗子看得比自己這條命還要緊。每逢栗子成熟的時節,我一起床就溜出後門,撿拾落在地上的栗子帶去學校吃。緊挨著這塊菜圃西邊的是一家當鋪的院子。這家當鋪的店號是山城屋,有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兒子叫勘太郎,膽小如鼠,卻敢翻過方眼籬笆來這邊偷栗子。有天傍晚,我躲在折疊門的後麵,終於把勘太郎給逮個正著。勘太郎一時無路可逃,竟沒命似地往向我飛撲過來。他大我兩歲,膽量雖小,力氣倒是挺大。他那顆大扁頭朝我心窩紮過來,又撞又頂的,不巧滑了一下,腦袋瓜就這麼一骨碌地鑽進我夾衫的袖筒裏了。我這隻手一下子被絆住,沒法使喚,急得胡亂揮臂,勘太郎的腦袋瓜就這麼在袖筒裏左甩右蕩的。到最後,他終究捱不住了,在袖筒裏狠狠咬了我的胳膊,疼得我把勘太郎推到籬笆上,伸腳一勾,撂倒了他,令他往前方摔了出去。山城屋的地麵比菜園這邊矮了六尺,於是勘太郎一個倒栽蔥,“哎唷”一聲跌進自家的院子裏,還把籬笆壓垮了大半。勘太郎跌下去時順勢扯掉了我的袖子,這下我的胳膊總算恢複自如了。當晚,母親到山城屋賠不是,也把我夾衫的那隻袖子一並取了回來。

不單如此,其他的惡作劇我也做過不少。有一回,我領著當木匠的兼公和開飯館的阿角一起踩壞了茂作的胡蘿卜田。田圃裏的胡蘿卜秧還沒長齊,上麵鋪著一層稻草,我們三個在那裏玩了大半天的摔跤遊戲,把整片胡蘿卜秧全都壓壞了;另一次是我把古川家田裏的那口井給填了,氣得人家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那口水井是砍下粗大的孟宗竹,挖通竹節,深埋進地底引水給附近的稻田灌溉用的裝置。可當時我不曉得那是做什麼用途,就把石子、木片等雜物統統塞了進去,直到竹筒不冒水了才回家吃飯。結果一家子正吃著飯時,古川就漲紅著臉衝進來罵人了。印象中,後來好像是賠錢了事的。

父親對我毫不疼愛,母親同樣隻喜歡哥哥。我哥哥長得格外白淨,又喜歡反串旦角唱戲。父親每每見到我,總說這家夥不會有出息的,母親也說我成天闖禍,為我的前途憂心。事實上真讓他們料中了,我的確不成材,活著隻差沒去坐牢了,也難怪他們擔憂。

母親病逝前兩三天,我在灶房裏翻筋鬥玩,一不小心撞上了灶台的邊角,胸肋疼得要命。母親極為惱火地說“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孩子了”,並且要我去住親戚家,怎知道後來竟在那裏接到了母親的死訊。我實在沒想到母親那麼快就走了,早知她的病情那麼嚴重,自己真該老實一些。一回到家裏,哥哥便責怪我不孝,說母親是被我早早氣死的。我氣不過,扇了哥哥一個耳刮子,惹來父親狠狠訓了一頓。

母親過世以後,留下父親、哥哥和我三個人過日子。父親成天無所事事,見了麵老是數落我樣樣不行,簡直成了他的口頭禪。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明白究竟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合他的心意,天底下就有這樣莫名其妙的老子。哥哥說什麼要當企業家,努力用功學習英文。他的性情本就陰柔,鬼黠狡猾,我們處不來,差不多十天裏總要吵上一架。一次下棋時,他卑鄙地埋了一著伏棋,見我左支右絀,便得意洋洋地冷嘲熱諷。我一氣之下,將手上那隻“飛車”棋子朝他眉心扔了過去,棋子劃破了皮膚,出了一點血。哥哥向父親告了狀,父親氣得揚言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

當時我心想,這下隻能等著父親把我逐出家門了,結果一個在我家待了十年的女傭阿清,哭著替我向父親求情,父親總算息了怒。不過,我沒有因此懼怕父親,倒是對阿清感到過意不去。聽說阿清出身名門,明治維新時期家道中落,隻好出來幫傭,現在已是個老婆子了。不知什麼緣故,這老婆子對我分外疼惜,真教人猜不透。因為不單母親在離世前三天對我失望透頂,父親更是終年拿我無計可施,就連街坊鄰居都嫌我是橫行霸道的牛魔王,唯獨阿清一人當我是個寶。我自知生性不討人喜歡,所以即使不被人看在眼裏,也沒當一回事,阿清的百般溺愛反而令我不解緣由。阿清時常趁著灶房裏沒人時誇獎我:“少爺秉性好,做人正直。”可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假使我秉性真有那麼好,那麼除了阿清,其他人應該也會對我好一些才是。因此每逢阿清這樣稱讚時,我總對她說自己不愛聽恭維話,結果這個老婆子又喜上眉梢看著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才說你的秉性好呀。”瞧她的表情,宛如炫耀我是她一手打造出來似的,那感覺讓我有些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