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少爺 三四郎》(23)(3 / 3)

“您看過報上刊登的那篇報導了嗎?”

“嗯,看過了。”

“刊登在報紙之前,您一點都不曉得嗎?”

“不。”

“您一定很驚訝吧?”

“驚訝?那件事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我想這世間的事情都是那樣子的,我不像年輕人那麼驚訝。”

“您一定覺得很困擾吧?”

“也不是不覺得困擾,隻是像我這種活了一把年紀的老人,光看那篇報導,是不會當下就認定那是事實的。我還是沒有年輕人他們來得那麼震驚。與次郎說報社有人知道來龍去脈,他要去請那個人把事情的真相寫出來,還說要找出那篇投書的來源,並且加以製裁,又說要在自己的雜誌反駁等等,說了許許多多無聊的善後對策。早知如此,他一開始就別惹事嘛!他就是不懂。”

“他一切都是為老師著想的,並沒有惡意啊!”

“如果是惡意的話,那還得了!他要為我奔走運作,也不先問問我的意思,擅自講些方法,擅自立定方針,這和一開始便藐視我的存在有什麼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被漠視的人麵子該往哪兒擱!”三四郎沒辦法隻好沉默以對。

“而且他還寫了篇叫作《偉大的黑夜》的蠢文章。他說報上是說你寫的,實際上是佐佐木他自己寫的。”

“是的。”

“昨晚他自己招了。你也覺得很困擾吧?像那種爛文章,除了佐佐木,是沒有人寫得出來。我也看了那篇文章,既無內容,又沒品,簡直像救世軍的大鼓一樣。那篇文章隻會讓人覺得是為了引發讀者不好的印象而寫的,是徹頭徹尾故意寫成的。隻要是有點常識的人一看,就知道那篇文章一定是有所目的的。這樣一來,別人會以為是我叫門生寫的。讀了那篇文章之後,我就能理解報紙會那樣寫也是有道理的。”

廣田老師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又一如往常地從鼻子吐出煙來。與次郎曾說過,他可以從煙的吐法窺知老師當時的心情。當吐出來的煙是既濃且直的話,就是老師達到最高哲學境界的時候。如果吐出來的煙既慢而散亂的話,就是他心氣平穩,偶爾得小心會被他冷諷一番。如果煙在他的鼻下低徊,久久繚繞在鬢前不散的話,就是老師已經進入冥想的境地了,或者說是具有詩般的感性。最教人害怕的是,吐出來的煙在鼻孔前形成漩渦,隻要漩渦一出現,就得挨罵了。由於這話是與次郎說的,三四郎並不覺得可信。不過,三四郎還是趁這個機會,仔細地觀察了煙的形狀。結果老師吐出來的煙根本不像與次郎所說的那麼明確。倒是他所說的每一種似乎都包含在內。

由於三四郎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戒慎恐懼的模樣,因此老師又開口了。

“過去的事就算了,昨晚佐佐木也向我道歉了,你看他今天還不是又和平常一樣無憂無慮地活蹦亂跳?就算我在暗地裏責備他的粗心,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到處賣票啊!我們來換個有趣的話題聊一聊吧!”

“是。”

“我剛才睡午覺的時候,做了一個有趣的夢。我夢到自己生平遇過一次的女人,突然在夢中再見,聽起來有點像小說的情節,不過聽這個故事比聽那篇報導令人舒服多了。”

“是啊!那是個怎樣的女人?”

“是個十二三歲的漂亮女孩。臉上有顆黑痣。”

三四郎一聽到是十二三歲,覺得有些失望。

“您們什麼時候邂逅的?”

“二十年前左右。”

三四郎又是一驚。

“您還知道夢見的就是那個女孩啊?”

“夢嘛!因為是夢,所以知道;也因為是夢,很不可思議,覺得很棒。我走在一片寬廣的森林之中,身穿著那件褪色的夏服,頭戴那頂舊帽子。對了,當時我正思考著很難的問題。所有宇宙的法則雖然不變,然而被法則所支配的所有宇宙的事物必會改變。因此,那法則必得存乎於事物之外。醒來後,覺得很無聊,可是因為我在夢中,所以很認真地想了那些事。當我通過森林的時候,突然遇見了那女孩。並不是在行走間相遇的,而是她靜止地站在彼方。我一看,她的長相和從前一模一樣,服裝也和當初相同,當然黑痣也在。也就是說,她和二十年前我們相遇的時候一樣,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我對她說:‘你一點也沒變。’她對我說:‘你老了許多。’我又問她說:‘你為什麼一直都沒變呢?’她告訴我說:‘我最喜歡這張臉的年齡、這身服裝的年華,這頭黑發的年紀,所以我不變。’我問她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她說:‘是二十年前遇到你的時候。’我不解為什麼自己變得這麼老,女孩告訴我說:‘那是因為你想變得比當初更美好,所以才會不斷地改變。’我對女孩說:‘你是一幅畫。’女孩對我說:‘你是一首詩。’”

“然後呢?”三四郎問。

“然後你就來了。”

“您們在二十年前相遇,那不是夢,是事實嗎?”

“就因為是真的,所以很有趣。”

“您們在哪裏相遇的?”

老師又從鼻子裏吐出煙來。他望著煙,沉默了好一會兒。總算又開口了。

“憲法是在明治二十二年頒布的嘛!當時森有禮[1]教育部長被殺害的事,你記不記得?你當時幾歲啊?啊、對了,你還在繈褓中。當時我是高中生。為了參加教育部長的喪禮,搬來了許多的禮炮。我以為要去墓地,結果不是。體育老師將我們帶到竹橋內,列隊在路旁。我們就站在那裏目送部長的靈柩。雖然美其名是去送終,說穿了是去看熱鬧。那天好冷,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腳好痛啊。站在我隔壁的男生看看我的鼻子,說:‘好紅、好紅!’隊伍終於出現,很長的列隊。在寒冬中無數的馬車和人力車安靜地從眼前通過,而剛才我說的那個女孩就在其中。現在就算要想起當時的情況,我的腦中也是一片模糊,影像無法浮現得很清楚。隻有這個女孩我記得很清楚。隨著歲月流逝,那個記憶也漸漸淡薄了,現在我已經很少會想到了。在今天做夢之前,我幾乎已經完全忘了有這件事,然而當時的印象卻深刻地烙印在腦海裏。真是奇妙!”

“之後您就從未再遇過那個女孩了嗎?”

“完全沒再見過。”

“那您完全不知道她是何許人了?”

“當然不知道。”

“您沒有去找找看啊?”

“沒有。”

“所以老師才……”三四郎說到一半,又憋了下來。

“才怎麼樣?”

“才沒結婚的嗎?”

老師笑了出來。

“我不是那麼浪漫的人。我這個人比你還沒有詩意呢!”

“可是,假設那個女孩出現的話,您應該會娶她吧?”

“這個嘛……”他想了一下,說:“應該會娶她吧!”三四郎一臉的同情。

接著老師又開口了。“如果說我是因為這樣的無奈而單身的話,就好比是說我為了那個女人而有所殘缺,可是也有人天生就無法結婚。還有其他人有各種難以結婚的理由。”

“在這世上難道有那麼多妨害結婚的理由嗎?”

老師在吹煙中凝視著三四郎。

“哈姆雷特不是不想結婚嗎?也許隻有一個哈姆雷特,可是像他的人卻有很多。”

“例如呢?”

“例如……”老師又沉默了。他不斷地吐著煙。

“例如有個人,其父親早逝,全靠母親獨力扶養他長大。而那母親又生病了,臨終前,她告訴孩子說叫他去找某人,請求那個人幫助。她說的那個人孩子又完全不認識,孩子問母親理由,她什麼都不說。在孩子的逼問下,母親才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他說,那個人才是你的親生父親。雖然這隻是個故事,不過我們假設有這樣背景的孩子存在。這樣一來,那個孩子當然不會對結婚有所信仰吧?”

“那種人應該很少吧?”

“也許是很少,但還是存在啊!”

“不過老師的情況並非如此吧?”

老師哈哈哈地笑了。

“你母親還健在是吧?”

“是的。”

“父親呢?”

“去世了。”

“我母親在憲法頒布後的來年過世的。”

【注釋】

[1] 森有禮(1847~1889)日本政治家。1885年(明治十八年)就任伊藤博文內閣之文部大臣,推動學校教育製度改革。推廣歐化政策引發國粹主義者反彈,於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2月11日明治憲法頒布日的慶祝會場途中遭西野文太郎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