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得著添丁喜安電,闔家高興之至,你們盼望添個女孩子,卻是王姨早猜定是男孩子,他的理由說是你從前脫掉一個牙,便換來一個男孩,這回脫兩個牙,越發更是男孩,而且還要加倍有出息,這些話都不管他。這個飽受“猶太式胎教”的孩子,還是男孩好些,將來一定是個陶朱公。這回京津意外安謐,總算萬幸,天津連日有便衣隊滋擾,但鬧不出大事來,河北很遭殃(曹武家裏也搶得精光),租界太便宜了。
思永關在北京多天,現在火車已通,廷燦、阿時昨今先後入京,思永再過兩三天就回來,回來後不再入京,即由津準備行程了。
王姨天天興高采烈地打扮新房,現在竟將舊房子全部粉飾一新了(全家沾新人的光),這麼一來,約也花千元內外。
奉天形勢雖極危險,但東北大學決不致受影響,思成聘書已代收下,每月薪金二百六十五元(係初到校教員中之最高額報酬)。那邊建築事業將來有大發展的機會,比溫柔鄉的清華園強多了。
現在總比不上在北京舒服,不知他們夫婦願意不。尚未得他信,他來信總是很少。我想有誌氣的孩子,總應該往吃苦路上走。
思永準八月十四由哈爾濱動身,九月初四可到波士頓,屆時決定抽空來坎一行。
家用現尚能敷衍,不消寄來,但日內或者需意外之費五千元,亦未可知,因去年在美國賠款額內補助我一件事業,原定今年還繼續一年,若黨人不願意,我便連去年的也退還他。若需用時,電告你們便是。
我的舊病本來已經好清楚了兩個多月,這兩天內忽然又有點發作(但很輕微),因為批閱清華學生成績,一連趕了二天,便立刻發生影響,真是逼著我過純粹的老太爺生活了。現在功課完全了結(對本年的清華總算始全終),再好生將養幾天,一定會複元的。
民國十七年六月十九日
132.1928年6月23日致梁思順書
思順:
三天前有封長信分給你們三人的,想已收。
思永昨天回到天津了(今天過節),今日正發一電,由巴黎使館轉思成,叫他務必盡七月底到家,趕著籌備他的學校新班(東北大學),他若能如期趕到,還可以和思永聚會幾天哩。
北京一萬多災官,連著家眷不下十萬人,飯碗一齊打破,神號鬼哭,慘不忍聞。別人且不管,你們兩位叔叔、兩位舅舅、一位姑丈都陷在同一境遇之下(除七叔外,七叔比較的容易另想辦法),個個都是五六十歲的人,全家十幾口,嗷嗷待哺,真是焦急煞人。現在隻好仍拚著我的老麵子去碰碰看,可以保全得三兩個不?我本來一萬個不願意和那些時髦新貴說話(說話倒不見得定會碰釘子),但總不能坐視幾位至親就這樣餓死,隻好盡一盡人事(廷燦另為一事,他是我身邊離不開的人,每月百把幾十塊錢,我總替他設法)。若辦不到,隻好聽天由命,勸他們早回家鄉,免致全家做他鄉餒鬼。
(你二叔大概有些少積蓄,可勉強支持一兩年;十四舅大約可坐食一年;七叔倒好,他有打算,他這兩年內居然積下一千多,回家去歇年把,沒有職業也還可以;十五舅和姑丈最不了,手邊一文俱無,孩子卻都成打。)
你前幾次來信,都說從你那邊招呼家用,本來是用不著的,但現在計劃下來,很要幾項特別支出:其一是思永盤費一千元,本來早在預算內的;其二福鬘在燕京大學還有兩年或三年,十四舅是斷不能供給了,我隻好擔起,打算趁思永未放洋以前交他;其三若七叔、姑丈、十五舅他們回家鄉連盤費也沒有,到萬不得已不能不借(送)給他們,或許要千金也不定;其四現在修理房子,不知不覺也用去千元。這樣東一筆西一筆下來,今年家用怕有點不敷了。希哲能多費點心血找三幾千元彌補彌補,便不至受窘了。但現時也用不著,找得後存在你們那裏聽信便好。
我自己零用呢,很節省,用不著什麼,除了有些萬不得已的捐助借貸外,就隻愛買點書,我很想平均每月有二百元(平常若沒有特別支出,每月尚可騰出此數)的買書費,對於我的讀書欲也勉強充足了,若實不夠用時,此項費暫省也得。
京津間氣象極不佳,四五十萬黨軍屯聚畿輔(北京城圈內也有十萬兵,這是向來所無的現象)。所謂新政府者,不名一錢,不知他們何以善其後。黨人隻有紛紛搶機關、搶飯碗(京津間每個機關都有四五夥人去接收),新軍閥各務擴張勢力,滿街滿巷打旗招兵(嘴裏卻個個都說要裁兵)。你想這是何等氣象,隻怕過八月節時,不全像端節的和平哩。
全家都去看電影,我獨自一人和你閑談這幾張紙。
爹爹 六月二十三日
思成他們在家十幾天真快樂(中間入京兩次,真正享家庭快活不過兩禮拜內外),除了陪我閑談外,大抵他們總是和十來年慣例一樣,以王姨的臥房當俱樂部,在那裏瞎談家常,他們最喜歡拉老郭談,每晚把我催眠之後,便叫老郭嚼牙根嚼到一兩點。順兒聽見這種生活,想也恨不得快點飛回家吧!
133.1928年8月22日給孩子們書
新人到家以來,全家真是喜氣洋溢。初到那天看見思成那種風塵憔悴之色,麵龐黑瘦,頭筋漲起,我很有幾分不高興。這幾天將養轉來,很是雄姿英發的樣子,令我越看越愛。看來他們夫婦體子都不算弱,幾年來的憂慮,現在算放心了。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親熱,不解作從前舊家庭虛偽的神容,又沒有新時髦的討厭習氣,和我們家的孩子像同一個模型鑄出來。所以全家人的高興,就和莊莊回家來一般,連老白鼻也是一天挨著二嫂不肯離去。
我辭了圖書館長以後,本來還帶著一件未了的事業,是編纂《中國圖書大辭典》,每年受美國庚款項下津貼五千元。這件事我本來做得津津有味,但近來廷燦屢次力諫我,說我拖著一件有責任的職業,常常工作過度,於養病不相宜。我的病態據這大半年來的經驗,養得好便真好,比許多同年輩的人都健康,但一個不提防,卻會大發一次,發起來雖無妨礙,但經兩三天的苦痛,元氣總不免損傷。所以我再三思維,已決意容納廷燦的忠告,連這一點首尾,也斬釘截鐵地辭掉。本年分所領津貼已經退還了(七月起),去年用過的五千元(因為已交去相當的成績),論理原可以不還,但為省卻葛藤起見,打算也還卻。現在定從下月起,每月還二百元,有餘力時便一口氣還清。你們那邊營業若有餘利時,可替我預備這筆款,但不忙在一時,盡年內陸續寄些來便得。
民國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134.1928年9月2日致梁思順書
順兒:
十天前在禮目上寫了一大堆話,當信寄去,想已收。十天內連得你兩封信,極高興。果然不出你所料,思成到家後第二天,我的病又發了,發得很厲害,血塊比前兩回都多,好在時間短,不到一天已好了。雖然有小小發燒,睡了兩天,卻沒有誤了廟見。吉期那天的歡喜熱鬧,前信都講過了。
你七月三十日信談到你們的事,依我看隻要你們不走,政府不會換人的。若是在馬尼剌(馬尼剌,今翻譯為“馬尼拉”。--編者注。)或星加坡(星加坡,今譯為“新加坡”。--編者注。)便不敢說,你們那地方沒有人打主意,縱令政府另派人,他連川資也拿不出來給人,那人也斷不會自掏腰包跑去。還有一層,縱使有新人來接替你們,房子是自己的,頂多把領事館掛牌卸下來,讓他自找房子。你們愛在坎京住多時便住多時,不過把天津的二百五十元留支沒有了而已。此外更無他事,有什麼難解決呢?南京政府亂七八糟,一年內外更不會談到換領事等事(尤其是沒有收入的領事館),我絕對的不願意和你們現在的長官說話(這人再討厭可鄙沒有了),連間接托人說也不願意,你們最好是當做沒這回事,一切還是照自己原定計劃做去便得了。
我太愛替親愛的人管閑事、擔憂慮,生性如此,無可如何。你二叔的事大抵可以馬馬虎虎,蟬聯下去(錢現在是照常領)若幹時,但真有點慪他的氣,五十多歲的弟弟要老哥哥領他幾手,像領老白鼻一樣,自己什麼事都不動,以下該如何打出一條生路(本來很難,但雖難也不得不想法),他也不去努力。我真是愛莫能助了。七叔沒有多大問題,或者南開中學就可得一席,不然等幾個月也不相幹。姑丈靠你媽媽十幾年替他積存的幾千塊錢,現在倒真是救命了。
希哲回來做生意,沒有第二個地方比東三省再好了。思成已經先在那邊栽下一個根子,你們將來更方便了。在未回以前倒有些可以預備的事,他們現在決意開放門戶,招納外資,但須避免日本的搗亂,不能不想“暗度陳倉”那法子,現在他們決意辦墾務(先從北滿辦起),想和美國人借農具,因為開墾最主要的資本就是農具(那邊是大農製度,與美國從前情形同),借錢會驚動小鬼耳目,賒農具卻沒有話說,賒得幾百萬塊錢的農具(合同可以定寬些,頭一年二三百萬),局麵便立刻成立了。若有人好生接洽美國的農具工廠,諒來沒有不歡迎,他們正要辦這件事(昨天晚上羅鈞任從奉天來才和我談起),我想希哲在那邊若有門路不妨兜攬這件事,目前既可以得相當的傭錢,以後和墾務發生關係,發展的機會更不知多少。還有北滿的森林,若有材木公司想合辦也是有辦法的,這些話我告訴你們留意,你們若能找著投資的人,我這邊總有信介紹。東三省現在決定釆不管關內的方針,照此下去,十年生產力發達不可限量,這些話不妨替他宣傳。
奉天又打我的主意,想設一個國學研究院(規模比清華大多了)找我主辦,可惜我現在的身體是不能答應的。就令我高興,你們也未必許我去,隻盼望一年後能完全複原,脫離現在的“老太爺生活”才好。再談。
思成入京十日,今晨才回。
思永現時想已在大西洋船上了。
135.1928年10月12日致思順書
九月六日、九日書同日到(九日的卻早到幾點鍾)。希哲那位貴長官竟自有這一手,也頗出我意外,再一想他是要替新貴騰新加坡缺,潮尾卷到坎拿大亦毫不足怪,李駿諒未必肯來別派人。若那人耳目稍靈,知是賠錢地方亦當裹足不前,你們還是愛住多少時,便住多少時也。我一星期前正去信勸希哲和貴部長斷絕來往,關起大門,料理自己的事。你九日來信所言正不謀而合,隻管去一信索盤費,索不著以後可絕對的不理會矣。
現在所謂國民政府者,收入比從前豐富得多(尤其關稅項下),不知他們把錢弄到哪裏去了,乃至連使館館員留支都克扣去。新貴們隻要登台三五個月,就是腰纏十萬,所謂廉潔政府,如是如是。希哲在這種政府底下做一員官,真算得一種恥辱,不過一時走不開,隻得忍耐。他現在攆你們走,真是謝天謝地。
寫到這裏,阿永由坎發來的信也到了,忠忠也有一封信來。阿永給倫敦信和給八爺的信片也是昨天到。兩天內連接五六封信,真高興。
我平常想你還自可,每到病發時便特別想得厲害,覺得像是若順兒在旁邊,我向他撒一撒嬌,苦痛便減少許多。但因為你事實上既未能回家,我總不願意說這種話。現在好了,我的順兒最少總有三五年依著我膝下,還帶著一群可愛的孩子--小小白鼻接上老白鼻--常常跟我玩。我想起八個月以後家裏的新生活,已經眉飛色舞了。
你們回來,何必急急於在津買房子呢?賣了斐島房產,當然該用來添做資本去另辟你們的新路,新房子現租給中原公司,幾乎連半價的租錢--百二十元--都納不起(工部局卻要照三百六十元收營業稅),常常拖欠一兩個月,我們早已決意要收回了。催搬不下十數次,王搏沙隻是死賴著,交情上隻得放鬆時日。他本來答應年內必搬出,擬和他再切實訂明,再不能過明年三月了,收回後卻是不能租給別家,因為許多書放在房內,所以橫豎總是空著。你們回來在那邊住,不是最合適嗎?我早打算那新房子,留著給你們姊妹弟兄--已結婚的--回來省親的,輪流著住,有時兩個以上同時回來,也可以夠住。將來那邊常有人住,不空著,便是我最大的快樂。你當老姊姊的,便做帶頭馬,先住他三兩年,豈不好極嗎?(思成他們回家自有他們現在收拾得很好那兩間房子。)希哲性情是閑不住的,回來不到兩三個月,怕就要往外跑--為營業計,也該早去覓機會--跑出去做生意?隻怕一年到頭在家的時候也不能多,你帶著幾個孩子,何必另起爐灶,又費錢又費事呢。
回來後生意托給信托公司處理最好,一切由你們全權辦理便得,最好是你們動身以前這幾個月中,若有機會,把莊莊來年學費和永、莊兩人回國川資都弄妥,交給他們。但數目太大,一時怕弄不夠,那麼交給信托公司辦理,亦未嚐不可。一切由你們斟酌自定。
今年家用略為差點,能有二三千回來便極好,否則我自有法子對付過去。
前信曾談及怕生意閃手,現在風浪已過,大放心了,想七八月間,你們很著急罷。
思成說你們吃得太壞,我和全家人都不以為然。寧可別的節省,吃得壞會傷身子,於孩子尤不相宜。雖隻有幾個月,希望你們還是改良些。
姑丈(全家)已回南了,二叔事情可挨到年底(以後一點辦法沒有),七叔在南開教書,倒甚好。十四舅還是閑著,常常要我設法子,我實在愛莫能助,奈何。
民國十七年十月十二日
136.1928年10月17日致思成書
這回上協和一個大當。他隻管醫痔,不顧及身體的全部,每天兩杯瀉油,足足灌了十天,把胃口弄倒了。臨退院還給了兩大瓶,說是一禮拜繼續吃,若吃多了非送命不可。也是我自己不好,因胃口不開,想吃些異味炒飯、臘味飯,亂吃了幾頓,弄得胃腸一塌糊塗,以致發燒連日不止(前信言感冒誤也)。人是瘦到不像樣子,精神也很委頓,現由田邨醫治,很小心,不亂下藥,隻是叫睡著(睡得渾身骨節酸痛),好容易到昨今兩天熱度才退完,但胃口仍未複原,想還要休息幾日。古人謂“有病不治,常得中醫”,到底不失為一種格言了。好在還沒有牽動舊病。每當熱度高時,舊病便有竊發的形勢,熱度稍降,旋即止息,像是勉強抵抗相持的樣子。
姊姊和思永、莊莊的信都寄閱。姊姊被攆,早些回來,實是最可喜的事。我在病中想他,格外想得厲害,計算他們在家約在陽曆七月,明年北戴河真是熱鬧了。
你營業還未有機會,不必著急,安有才到一兩月便有機會找上門來呢?隻是安心教書,以餘力做學問,再有餘力(騰出些光陰)不妨在交際上稍注意,多認識幾個人。
我實在睡床睡怕了,起來悶坐,亦殊苦,所以和你閑談幾句。但仍不宜多寫,就此暫止罷。
民國十七年十月十七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