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贈你一場盛世
春分,玄鳥至,胭脂國。
十年前初見她,那裏是一座碑,無字無名。
她淺淺朝我笑。一瞬間,殷紅了桃,碧翠了柳。
立夏,螻蟈鳴,胭脂國。
熱風吹落了一地繁花,沁脾芳香。門外有人輕扣柴門,我淺聲應過,竹簾浮動三層迎了微風潛入,那男子隨這青嵐而來,馨香拂過我顏麵。
“景陽君,如今天下誰姓?”我問他
他久久不語,許是夏花太豔,擾了他思緒。我又問,如今天下誰姓?他緩緩,吐出一個“衛”字。
衛,衛膺。
我聽過無數關於他的故事,他叛國、滅世,所有都緣起一個女子。十年間他燒殺擄掠四處征戰,想不到如今他還是得了天下,如今聽起來像是個笑話。
但是天下與我無關,我在此處,不知歲月。
每隔一季,我會待見一次客人,問他們如今是何朝何代、太平抑或亂世。來者便事無巨細地將見聞告知於我,關於國、關於世,有時候,他們也會講寫風花雪月。
作為回報,我為他們織夢。
胭脂國遺世獨立,古往今來所有的織娘都生活與此,編織不同的錦繡,許久以前,這裏有人編織將來、有人編織富貴,有人編織權勢……然而如今她們都不在了,或是逃離,或是絕殺。我也是其中一名,最小的織娘,隻編織夢境,夢境是無害無傷無所謂攀比的,所以,我被留了下來。
巧弄機杼,景陽君在竹木中躺下,我在他身上化了一層薄絲,他如孩童般閉上眼睛,我見窗外浮雲凝了一片,似雨將至。
“景陽君,今日你想要怎樣的夢,盛世,還是安寧?”
他在睡夢裏露出一絲淺笑,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清澈。景陽君憂國憂民十三年,年年都會向我討要一個太平盛世的夢幻。明知道等他醒來,又要麵對新一場浩劫。如今的衛膺應該是他最後一個浩劫。
我常想,若是三姐,她可以為他編織強兵壯馬,讓他禦敵千裏。若是二姐,她可以為他編織國富民安,讓他穩坐江山,可惜,我是織夢娘。我能給他的,隻有一夜夢幻。
今年立夏的時候,景陽君亡國,他最後一次來找我,他要我為他織一個夢,夢中不再是煥然盛世,是一名女子,天然去雕飾。
她名喚衛嫣然,衛膺之女。
我拉過棉絲,重重又疊疊,景陽君安然睡著,我輕撫他的睡臉。
衛嫣然,衛嫣然。
忽然錦帛撕裂,我的絲線被他全數割裂,化為烏有。景陽君的眼睛布滿血絲,我能見到他身上滿溢的殺氣,他的劍架在我脖上,神智不清。
“景陽君。”我叫他,他不應。滿地散亂的線,如銀色的溪溝,密密布置。
十年前他收留了一名衛國女子,當時衛膺尚未成勢,他放狂言曰:染指嫣然者必滅之,片甲不留,他果然言而有信。
“誰都知道衛嫣然是衛膺之女,他視她為珍寶,高於八國的百姓,高於天命。當初你為何非要她不可?”我問。
“你還小,未必能知道。”景陽君慘笑著,起身奪門而出。
我一路追趕他到胭脂山穀,見他仰天長嘯縱身躍入那萬丈深淵。他把夢境當成現實,混亂了神元,這個男人斷八脈、裂五髒,必死無疑。
腳下的胭脂山穀,傳來腐臭的氣息,第八位國主在這裏輕生。他們要我編織一個衛嫣然的夢,醒來之後,便失去了心智。失去心智之前,他們已然失去了國土。
“為什麼要染指那個毫不相關的女子?”
他們的答案不約而同,你還小,你未必能知道。
從來,我都隻默默看著,不做表情,熱風吹落了一地繁花,沁脾芳香,灼雨滴打在臉上。胭脂穀,君落冷山,覓卻無蹤。
我贈你一場盛世,幻化成空。
寒露,鴻雁來賓,胭脂國。
到了季秋,便是胭脂國最清靜的時候,高樓上有人抱著琵琶彈唱,我按拍尋步,不覺悠然。這個秋日不一般,城門外聚齊了三千雄兵,那男子禦馬而來,在我眼前停駐。
“織夢娘?”
我不喜歡這頤指氣使的高度,逃開了他的追問。
“你不問我如今天下誰姓麼?”
我不問,因為我已經知道。如今天下姓衛,衛膺的天下。
身後的聲音又追隨過來,男子說:“如今這是我的天下,你逃到何處都是一樣。”我回轉身軀,錯愕地看著他。並不難認,傳說裏的衛膺額頭有一枚痣,逆天的痣。這就是逆天而行的霸主,十年滅八國,統天下,眉宇間都是龍氣。
英挺的男子迎風下馬,就在此處的胭脂香裏,他說想要一個夢。
我將絲帛覆他周身,他呼吸平緩,看著我,緩緩笑。我不與理會,淡淡問:“衛膺,你想要什麼夢?”
“衛嫣然。”
他輕巧說,卻不像景陽君那般執著。又是衛嫣然,即便你已經統一了天下,衛嫣然依然杳無音信。為她一人征遍八國,生靈塗炭,究竟是愛女情深還是殘暴無度?我問他,他不答,已經沉沉入眠。
此刻,他應站立在桃花間,綿綿細雨,潤物無聲。她手持綢傘,錦帕遮麵。她叫他父皇,他叫她嫣然,相親,相愛。
我拉動木片,千絲萬縷穿梭其間,衛膺睜開眼睛,起身,朝我笑。
“你還小,未必能知道。”
我還小,可我知道一個女孩不該背負如此沉重的宿命,這並非真情。
“這世上……真的有衛嫣然嗎?”
並非無憑無據,早先我已窺視了景陽君的夢。十年前,夢境裏是一個沾血的繈褓,正是那具嬰孩的屍體惹來事端。無所謂染指,這都是你衛膺的一封戰書、一個局。人人都覺得我還小,不應懂這些事故、陰謀。
“衛膺,你是個殘酷的人。讓一個莫須有的孩子背負你的狼子野心。”我的眼神堅定,衛膺這樣的男子居然都微微顫抖起來。
“小織娘,你叫什麼名字?”他忽然問。
我想了很久,人人都叫我織夢娘,我卻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我搖搖頭,衛膺忽然心情大好,伸手撫摸我的頭發。我急忙躲開。
“我賜你一個名字,”他說,“衛嫣然。”
“我不是衛嫣然。”我反駁,可是微乎其微,城門外有精兵圍困,胭脂小國甚至沒有自己的兵力。我們太弱小,隻能任人魚肉。
我被衛膺帶到衛國,此處盛世井然,身披珠花霞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們喚我公主,我不知道如何回應。衛嫣然是他爭霸的借口,而如今大局已定,他要給天下一個交代,他找到了我。
高高在上,我成了眾矢之的。
大雪,鴠鳥不鳴,衛國。
衛膺治國有方,很快那些殘忍的往事都變成了讚歌,我想不到轉變會這樣快。他對我更幾乎是溺愛,把天下所有珍寶都送到我的麵前。
“小織娘,會冷嗎?”
正值冬日,衛膺為我燒紅木取暖。可我還是冷。
在此處,人人敬我而遠之,我是他們兄弟姐妹慘死的禍因,我是高不可攀之人。動了我的人必遭衛膺報複,謠言傳散得極快,衛嫣然三個字是宮中最大的禁忌。
我承擔不起這樣大的罪孽,衛膺,放過我。
“我想回胭脂國,好想。”我說。
衛膺說:“你若跨出宮殿一步,胭脂國將焚化殆盡,不留一條性命。”
他好執著、好殘酷。每日每日他都把我帶到群臣麵前,叫我嫣然,隻有在人前他才會叫我嫣然,那個仿佛恩賜的名字。
我頷首,我不是嫣然。
八位國主都死了,我是最後知道他深情表麵下暴欲的人,他不會放過我。
一日,我從冷宮找到了三尺白綾,白綾如雪,耀目得很。我把它掛在枝頭,東南聞香梅,西北望月色,我覺得身體漸涼,四周的寒風如同細微的蟲子,漸漸鑽入我皮膚。然後一把長劍過眸,割斷了白綾,我的身子搖搖墜落。
忽然得了一股暖意,是衛膺接住了我,我看到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了淚痕,不可思議。
衛膺,你怎麼會哭?
你應是無情之人。
我上吊的後幾個月,衛膺一直伴我身周,悉心照料。而冷宮看守白綾的太監和服侍我的宮女共三十三人將被淩遲處死,我祈求他住手,但是衛膺拒絕,他要我知道我逃離他的代價,三十三條人命。
你怎能如此決絕。
我不服輸,在長生殿跪了三天三夜。那正是大風大雪,最嚴酷的季節,我雙腿冰冷毫無知覺,膝蓋上腫其了血塊。衛膺第一次向我退讓,免了那三十三人的罪。我不成人形,但是卻從未如此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