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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任了,以這樣一種特殊的、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我自己預料的方式上任了。像我這麼上任的公安局長,恐怕是第一個。
我到華安的第二天,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市公安局彭局長及華安縣委書記夏漢英、縣長賀大中、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霍世原陪同我來到了華安縣公安局,召開了有華安縣公安局黨委全體成員和中層科所隊領導參加的會議,宣布了關於我任職的決定。漢英代表縣委、縣政府表達了對我的信任,希望公安局黨委一班人團結在我周圍,把各項工作搞上去。最後還說:“可能有人說,嚴忠信同誌年紀大了點兒,英雄不論年紀,甘羅十二歲當宰相,老黃忠七十斬夏侯淵。我相信,嚴忠信同誌在公安局黨委一班人的支持下,在全縣公安民警的支持下,他一定能帶出一支英雄的隊伍,做出英雄的業績!”話音一落,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聽上去還挺真誠的。之後,黨委成員們也紛紛發言,表示支持我的工作,總之,見麵會還算熱烈。
第二天,局內又召開了全局民警參加的見麵會,政委梁文斌說,要盡快讓大家知道,華安的當家人有了,是我不是別人。會上,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後,我立刻指出,目前正是秋末季節,發案高峰即將到來,各單位都要積極行動起來,全麵加強防控工作:巡警和各派出所,要加強本轄區的治安巡邏,治安部門要加強行業場所的管理和檢查,確保少發案和不發大案,刑警大隊要主動出擊,尋找破案線索,發揮打擊的威懾力量,國保部門深入社會各階層,切實掌握社情動態,做好穩控工作。我還號召全局所有中層幹部和全體民警,通過書麵或者麵談、甚至發電子郵件的方式,向我提出本局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和改進的建議。
讀者們一定覺得,我有點操之過急了,是啊,我這不是犯了下車伊始,就嗚裏哇啦發表高見的錯誤嗎?這哪像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公安局長的做派呀。請聽我解釋:一方麵,我心裏真很急。華安公安局沒有局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擔心會出現漏洞,給工作造成損失;另一方麵呢,我畢竟當了半輩子警察,當了多年的市公安局副局長,對全市的治安規律和公安工作還是有數的,我相信,我這些部署絕對不是空對空。當然,我急於把各項工作部署下去還有一個最重要原因,那就是倒出手來,集中精力,處理好交警李炎平被打案件。我要在這件事上下一番力氣,好好較較勁。我這麼做的原因大家一定能理解,一方麵,警察挨打本身就不是小事,作為局長我絕不能容忍;另一方麵,我剛來,又親身經曆了這件事,如果不了了之,那會是什麼影響?我要通過處理這起事件,樹立起本人和華安公安局的權威。打了警察想逍遙法外,有我嚴忠信在,沒門兒。
散會後,我把周波叫到了辦公室,追問他抓捕大平和“三榔頭”的進展,還有他們在天上人間裏邊吸毒的事,想不到周波卻說:“啊,嚴局,這個案子已經交給治安大隊了。”接著告訴我說,這是屠龍飛定的,說這是治安案件,歸治安部門管,所以讓他們交了。我一聽就來了氣,但是,不能衝周波發作。他離開後,我想找屠龍飛問問,可我上任後,屠龍飛一直沒上班,連個麵也沒照過,也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打他的手機又關機。那就對不起了,你不在,我不能不幹工作。我想了想,拿起電話要找尉軍,可這時響起敲門聲,一個人試探著走進來,光光的額頭,瘦瘦的臉頰,抱著膀抄著手,正是治安大隊長尉軍。
來得正好。我趕忙讓他坐到對麵,一邊問他有什麼事,一邊打量著他。非常奇怪地發現,此時,他的眼皮忽然不抹搭了,而是親切地看著我溢出笑容。他說:“嚴局,那天的事對不起了,當時我態度不好……”看來,他也知道那天給我的印象不佳。我說:“你對我態度啥樣我不計較,我計較的是對群眾的態度、對工作的態度。對,那三個小子的案子交給你們了吧,辦到什麼程度了?”他聽了急忙說:“嚴局,我正要跟您彙報這事呢,您看,三個人就到位一個,怎麼處理啊?再說,他們的事再嚴重,也就是打人,隻能按鬥毆處理……”一聽這話我又來了氣,打斷了他的話問:“尉大隊,你說什麼?鬥毆,他們打警察是鬥毆?”尉軍急忙更正:“啊……不是,我說得不準確,是毆打他人,可是,後果不嚴重啊,李炎平隻是輕微傷……”我又把話搶了過來:“毆打他人也不對,李炎平是執行公務,他們打李炎平就是暴力妨害公務,你必須盡快把一切查清,抓到逃跑的兩個家夥,從重從快處理!”尉軍聽了我的話現出為難的表情:“是是……不過,暴力妨害公務……屠局可是說,按毆打他人處理……”我說:“到底怎麼定性最後再說,現在的問題是你們必須把事實查清,把人抓到位!”尉軍現出愁容說:“沒地方找他們哪。就是抓住他們,也不知猴年馬月了,‘二皮臉’一個人也不能老押著呀。嚴局,你說,先給他取保行不行,他出去了,或許還能引那兩個小子露麵,那時就好辦了……”我說:“不行,我說過了,他打的是警察,社會影響那麼大,怎麼剛抓回來又放呢?”尉軍說:“那咋辦?押著行,可超期了咋辦?”我說:“你們抓緊,爭取不超期,實在不行,就申請延期。對,還有他們吸毒的事,查得怎麼樣了?”尉軍還是憂愁地說:“這也不好查,過去從不掌握天上人間有黃賭毒的事,‘二皮臉’和那個女的是承認吸毒了,可他們說過去從沒吸過,這回隻是試試,而且是從一個不認識的人手中得到的毒品,跟天上人間沒什麼瓜葛。”我說:“有這麼巧的事?天上人間從來沒這種事,我一來華安就碰上了?告訴你,我是親眼看到他們三個進去的時候空著手,進去後,才出現吸毒工具,你說,毒品是從哪兒來的?”尉軍有些尷尬地說:“可是他們不承認,怎麼辦?”我不高興地說:“要是一問就承認,還要咱們警察幹什麼?還用你們治安大隊幹什麼?具體怎麼做是你們的事,我隻有一個要求,這案子不能不了了之!”
尉軍沒話說了,站起來賠著笑臉說:“行,我一定盡力。對了嚴局,你的吃住怎麼安排的?還行嗎?”
我說行,住辦公室,吃食堂,挺好的。他聽了之後不再發問,而是把手伸進衣襟底下,拿出兩條香煙扔到桌子上。
“嚴局,留著抽吧!”
我這才明白他一直抱膀抄手的原因,原來是掩飾懷裏的香煙,我看了一眼,是紅塔山,不由生出一絲高興之情。我這一生沒什麼嗜好,尤其是滴酒不沾,那東西雖然喝著爽,可是,麻痹神經,對大腦不好,而刑警破案主要靠大腦,所以,我頂多是在破獲大案後,跟參戰的弟兄們喝上幾杯啤酒,白酒是絕對不沾的。不但我不沾,身邊的弟兄們受我影響,也多數不沾。可是,煙就不同了,熬夜是搞刑偵的基本功,而無論是熬夜還是琢磨案子,都需要刺激神經,所以,刑警要是幹長了,想不抽煙不可能。可是,抽煙分三六九等,最初,我是嘴裏有咕嘟的就行,後來,當了刑偵支隊長,刑偵副局長,弟兄們就說,我抽的檔次太低,他們都不好意思抽高的。可是,想抽高的,錢從哪兒來?我經過再三斟酌,把檔次定到紅塔山上,這個檔次比中華熊貓差得很多,可是也拿得出手,而且,我的煙量不大,一個月兩條就差不多了,基本還抽得起。由於總是抽它,抽來抽去還抽對了口,多好的煙我都抽不慣,就喜歡紅塔山的味。手下的弟兄們慢慢也摸準了這一點,逢年過節的,沒別的表示,兩條紅塔山一扔,就算是孝敬了。也不隱瞞,我都收下了,不是我貪圖便宜,而是不能冷了弟兄們的心,再說了,他們有大事小情我也從沒落下過,所以,這隻能算是禮尚往來。可是,除了紅塔山,我從來不收別的禮,而且紅塔山也隻收兩條,超了也不要。退二線後,老伴和兒子都勸我說,現在不像從前了,不用再破案了,再抽煙也沒用了,而且對身體不好。我聽了他們的話,挺費勁兒地把煙戒了,戒是戒了,可心裏還是時不時地想起紅塔山的滋味,特別這幾天一忙,癮更上來了,我正在琢磨著是不是再把煙撿起來,兩條“紅塔山”就擺在了眼前,心裏能不喜滋滋的嗎?所以,當時我的臉上完全是下意識地露出了笑容。
尉軍受到我笑容的鼓勵,笑得更好看了:“嚴局,你就放心抽吧,今後,你的煙我包了。你撇家舍業的在外邊,這點嗜好再得不到滿足,那也太委屈你了!”
尉軍沒意識到,這句話他說壞了,我心裏馬上產生了警惕性,覺得他這個人不簡單。要知道,我是在當上市公安局刑偵副局長之後才抽紅塔山的,他卻是華安公安局的人,而且和刑偵部門沒什麼來往,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這一口?為了摸清這個情況,他背後沒少下工夫吧!
於是我說:“尉大隊,謝謝你了,不過,你送得不是時候,煙我早戒了,你要是不拿走,就是害我,讓我把好不容易戒下的煙癮再勾起來。對不起,你馬上拿走,拿走,快點兒。要不然我挺不住了,快拿走,拿走……”
我半開玩笑地把煙塞回尉軍懷裏,把他向門口讓去:“尉大隊,你還是把精力用到案子上吧,盡量快點兒給我個交代,啊!”
尉軍不無尷尬地離開了。我知道做得有點過分,有點兒不近人情,可是沒辦法。這要開了頭還了得,今兒個收下他的煙,明天就有給你送酒的,再往後,成遝的人民幣恐怕就送上來了。再說了,我就是收煙,也不能收他尉軍的。因為我對他還是有所了解的,他當初剛進公安局的時候,在我們刑警隊幹過幾天,抓賭抓嫖有一套,上線快,罰沒款也交得多,可對真正的刑事案子就不行了。特別是他身上有一股氣味不對頭,讓我怎麼對他也喜歡不起來。對,有一回他上來縣,抓了一夥賭博的,收繳一大筆賭資,他說有線人提供了信息,他答應給人獎金,這無可指責,我答應了,可事後聽說,那筆錢他隻給了人家三分之一,剩下的揣自己兜了。總之吧,根據他的一些表現,我覺得他不適合當刑警,正琢磨著怎麼把他調出去,他卻自己先活動出去了,去了能發揮他特長的治安大隊,十八年過去,當上了治安大隊長。對,讀者可能不太了解公安機關內部的事。治安大隊長雖然不像刑警大隊長名聲那麼響亮,可在基層公安機關,治安大隊絕對要比刑警大隊實惠。從工作職能上看,他們不用破案,沒有刑警那麼大的壓力,可要論起手中的權力,比刑警絕對不小。要知道,什麼行業場所、槍爆物品,還有治安案件什麼的,都歸他們管,而這些職能都不像刑事案件那樣,規定得那麼明確具體,而是有相當的活動餘地,他們要想撈外快,可比刑偵口容易多了。所以有人雲:“管治安,吃遍天”。
廢話少說,還是回到眼前的案子上吧。從尉軍的態度上看,指望他們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是不可能了,必須交給別的辦案單位,而別的辦案單位也就是刑警大隊了,雖然接觸時間不是很長,感覺周波跟尉軍還不是一樣人,身上還有一種挺明顯的警察氣味,所以我就把周波找到了辦公室。沒想到,周波一聽要把案子交給他,頓時一臉苦相推托起來:“嚴局,尉大隊那邊辦得好好的,非給我們拿回來幹啥呀,還讓他們辦唄!”我說:“讓你接你就接,講什麼價錢,暴力妨害公務,就是你們刑警的案子,就該你們接。”周波說:“嚴局,我們接行,可咋查呀?對了嚴局,你剛來,就別在這案子上下那麼大工夫了,既然他們願意私了,那就私了算了!”我一聽就火了,質問他怎麼還說這話,難道警察被人打了,花倆錢就沒事了?想不到他居然說了句讓我更發火的話:“咳,打就打了唄,反正大家也習慣了!”我氣得當時就站起來,讓他再說一遍,這話到底啥意思?周波這才覺得說得過分了,嘟噥著對我說:“嚴局你別生氣,我也是說氣話,在華安……啊,不,在全國,警察被打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所以我說習慣了。”
他說的確實是實話,這些年,地痞流氓動不動就打警察,有的地方,居然有人以打警察顯威風,而且很多時候,打了也就打了,沒啥大不了。有人大代表多次提出在刑法中增補襲警案,可不知為啥就是通不過。別的地方我管不了,現在我是華安縣公安局長,華安的事我必須管。我就把這話跟周波說了,他聽了眼睛亮了一點兒,問我是不是來真的,能不能堅持到底,中間能不能鬆勁兒。我氣憤地告訴他,這件事,我不整出個甜酸來,絕不罷休。他聽了這話才答應把案子接過去,可又有些顧慮地問:“屠局那邊什麼態度,你問過他了嗎?”我很不高興地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盡管查你的案子,他要找你毛病你往我身上推,行了吧!”周波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想聽廢話,說:“別給我解釋了,說說,你打算咋辦吧?!”他想了想說:“當然是盡快抓住逃跑的兩個小子,可一時沒線索。不過我想,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即使抓住他們,也不好處理。所以,我們應該把主要精力投放到搜集證據上來,特別是已有的證據,一定要固定住,別再禿嚕了!”
我覺得他說得在理,當即表示同意,而且覺得應該馬上行動。於是,半個小時後,我和他又來到了醫院,走進李炎平的病房,手上還拎著一個裝著水果的禮品袋。
上次,我差點就從李炎平嘴裏問出真話,隻是被屠龍飛打斷了,所以對這次見他,我是充滿希望的。我相信,憑我華安公安局長的身份,一定會影響到李炎平的態度。可是我錯了。
走進病房後,我看到李炎平的媳婦孩子都沒在,覺得機會不錯。端詳了一下,他頭上臉上的傷口也好了許多,李炎平也說不那麼頭暈了,準備住幾天就出院,也很感謝我來看他。可是,當我追問起他被“二皮臉”等人毆打的事情時,他就變得支吾起來,特別是我接著上次的話茬,問到底是誰找過他,讓他改口不再追究他們責任時,他更是臉色通紅,為難地搖頭說:“嚴局,您這麼關心我的事,我感謝您,可這事您就別問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最終,在我做出不向外人透露的承諾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不是一個人,好幾個人呢,不過,別人好對付,可是……”他又不說了,在我的追問下,最後才不得不說出兩個字:“屠局。”
聽著沒有?
既意外又不意外。上次李炎平即將說出誰找過他時,就是被闖進來的屠龍飛打斷的,我當時就懷疑和他有關。我問李炎平,屠龍飛是怎麼對他說的,李炎平說:“他……他給我打了電話,說,‘李炎平啊,聽出我是誰了吧,我看,差不離就行了吧,讓他們給你賠禮道歉,再給你看傷,包賠倆錢就算了吧!對,聽說你日子挺緊的,讓他們多給你掏倆,就這麼定了。’嚴局長,周大隊,我這話,隻跟你們倆說,你們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啊!”
聽著李炎平的話,我的心怦怦跳起來。看來,我愛激動的毛病是一輩子也改不了啦。可這能怪我嗎?大家想想,堂堂一個公安局副局長,還主管著刑偵治安,手下的警察被打了,他不是去為弟兄們伸冤,反而是這種態度,怪不得李炎平顧慮重重,怪不得三個小子有恃無恐,怪不得尉軍是那種態度,原來有這種因素在裏邊。
我沒有流露出情緒來,而是用平和的語氣讓李炎平放心,我不會讓屠龍飛知道他對我說過這些話的。然後又問他,在他被打的時候,在附近看沒看到認識的人,他是交警,肯定認識一些司機吧,當時道都擋上了,車也都攔下了,他就沒看著熟悉的司機嗎?這一啟發還真管用了,李炎平立刻提供了一個人:“毛立峰,我看著毛立峰了,他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開始還想上來拉架,可是,被他們踹了兩腳,就躲開了!”
回局路上,開車的周波沉默不語,我知道他心裏想的啥,屠龍飛這種態度,他作為下屬查這案子不可能不為難。我問:“周波,屠局跟那三個小子什麼關係?”
周波:“不知道。不會有啥直接關係吧?!”
我說:“不會有直接關係,你是說……”
周波:“我想,他們仨不可能搬動屠局。”
我說:“你的意思是,他們通過別人找的屠局?”
周波:“應該是這樣。”
我:“那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搬動屠局?”
周波想了想:“不知道。不過嚴局你看出來了吧,裏邊複雜著呢,你真想處理他們,恐怕得費點兒事。”
我問:“周波,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周波:“不,隻是一種感覺。”
我沒再追問,不知為啥,通過這幾句對話,我對這個周波產生了信任感。我想了想,用命令的口氣要他盡快找到毛立峰,把證詞拿下來。周波猶豫了一下說,找到毛立峰沒問題,可是,他能不能作證不敢保證。我生氣地說:“如果他不作證,我親自跟他談。”
周波的行動還真挺迅速,一個小時後他就進了我辦公室,說毛立峰找到了,他承認當時路過,但是沒有看清怎麼回事,也就是,拒絕作證,怎麼做工作也沒有效果。
我問:“你真把工作做到家了?一點兒希望也沒有?”
周波:“這……反正,我該說的都說了,我看沒啥希望。”
我來了氣:“那我親自跟他談,你把他找來……不,你帶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