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已經開始轉向。 這個中午,顧紹毅來到省人民醫院。
看見省委書記出現在病房門口,蔡鬆坡愣了好幾秒鍾,似乎不敢相信,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顧……書記……”
何恒搶了過去接過顧紹毅秘書手上的水果袋,顧紹毅直接走到病床前坐 下:“老蔡,躺下。”
省委書記握著蔡鬆坡枯瘦的手,充滿感動。省委明明知道蔡鬆坡身體不好,可是兩年前為了尊重張紅旗的意見,還是要求蔡鬆坡再站一班崗,而正是這班 崗,把這位市委書記送到了病床上。想到蔡鬆坡在地震中的表現,想到最近幾 天這位市委書記還在親自艱難地判斷分析,做出對胡中正、蘇裙、羅四維等人 的處理意見,這種工作精神,令人敬佩。“好好養病,身體第一。我代表省委、 省政府向您表示感謝,你是人民的好書記。”
蔡鬆坡對省委書記的親自前來表示了感謝,但他知道省委書記肯定有比 探病更重要的事,幾分鍾後,他示意何恒,何恒心領神會地把其他的人帶離病房。
“顧書記,你是想問我關於雲州班子,還有陸虎城同誌的看法吧?”蔡 鬆坡問。
顧紹毅遲疑一下,點點頭。“雲州班子是到了必須要調整的時候了。葉 楊同誌關於‘11·7 事件’的報告已經送到了我這裏,盧長貴同誌也給我寫了 一封長信,再加上錦繡園區的預售、羅四維出事,省委必須盡快做出應對,不 能遲鈍,更不能拖而不決。”麵對這位身體已經完全垮掉的市委書記,安慰他 安心養病盡快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的客套話,他說不出口。
“盧長貴?他倒是唯恐事不多。”在省委書記麵前,蔡鬆坡毫不掩飾他 對這位前市委書記、現人大主任的輕蔑和不滿。
“盧長貴同誌這封信回顧了他在雲州跟陸虎城共事的經過,主要意思是,他認為,雲州市市長陸虎城是一個道德品質卑下,慣會搞小動作,搞陰謀詭計 的權力怪獸。”省委書記淡淡地說。這是另外一種詢問。
蔡鬆坡冷笑:“他自己的道德品質也未必有多高尚。如果非要在他們之 間選擇,我寧願選擇那頭猛虎。至少,猛虎還能夠做事,勇於做事。”
似乎是因為從省委書記口中得到確認,即將成為身無羈絆的自由人,蔡 鬆坡不再有所顧忌。但是省委書記考慮得更深一些。蔡鬆坡這樣故作直言,未 必沒有幫助維護省委威信的原因。兩年前,省委做出讓盧長貴去人大的決定,實際上就是對陸虎城的一種認可。雖然,這裏麵有張紅旗的因素。
蔡鬆坡停頓了一分鍾,似乎是在做最後的思考,然後表情嚴肅地說:“對 於陸虎城同誌,我個人認為,要慎重認識。這個同誌的優點與缺點都非常突出
和明顯,也許,這其中有一點兒作秀的成分。但是,某些時候,我們必須隻看 事實,而不能帶著某種傾向和情緒做莫須有的推論。論跡不論心。這就是我的 個人看法。但是省委有什麼最終意見,我,完全服從。”
省委書記注意到了市委書記用詞是“慎重認識”而不是“慎重處理”,同時,“傾向和情緒”、“莫須有”這些詞都真實地表明了市委書記的傾向和立場,他對陸虎城還是持肯定的態度多一些。
當然,這也很好理解。作為搭班子的人,蔡鬆坡多少都要維護一下陸虎城,他們具有共同的政治利益,但是更重要的也許是,他和陸虎城都是張紅旗一手 提拔的親信,無論陸虎城如何,他都不能落井下石,無論陸虎城犯了什麼罪,都不應該讓他來當審判者和劊子手,這是他的政治道德。那麼,對於這位市委 書記的意見,是不是應該因此打一個折扣呢?顧紹毅沉吟著,他還有一個疑惑: 蔡鬆坡是否知道強華論壇從昨晚開始的胡中正事件以及陸虎城的閃亮出鏡?
走進省委書記辦公室的那一刻,甄擎覺得自己的腿似乎在發軟。 十多年前,他和無數機關幹部一樣,把這裏想象成一生的聖地,十多年
過去了,他擁了自己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在他的世界裏,他具有絕對的權 力和自信,而他世界之外的萬物似乎已經很難影響他,但是這一刻,他突然發 現自己還是感到莫名的緊張和空虛,也許,這就是權力絕對真實的力量,對權 力根深蒂固的膜拜和敬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
省委書記坐在辦公桌後,看見他,站起身遠遠地伸出手來:“歡迎。” 把客人引到沙發上坐下,秘書為他們倒水,然後點頭離去。
“時非我同誌。我可是早就‘認識’你了,大名鼎鼎的網絡時評家。” 省委書記笑著說。
甄擎囁嚅著說:“不敢當,我以為像顧書記這樣的幹部,是不會關注網 絡上的……”
顧紹毅笑著用手指他:“怎麼可能!連我們總書記和總理都在關注網絡。 黨和政府對於網絡這個新生事物一直非常重視,我們歡迎各界人士以各種方式 參與到黨和政府的工作中來,網絡也是一種方式,網民也是國家公民嘛。尤其 是現在,網絡議政正成為一種新興的、不容忽視的、日漸強大的方式,我們黨 必須正視這一點,必須正確麵對、坦然包容和加以引導……其實,這也正是我
今天請你來的目的。跟你們這些網絡風雲人物見見麵,進行溝通,彼此交換一 些意見,我認為是一件相當有意義的事,也是一件非常有必要、非常重要的工 作。時非我同誌,我會把這次跟你見麵的情況向那些待在機關的同誌們轉達,我也希望您能夠把我的一些意見和想法,通過合適的途徑,客觀、全麵地轉達 給您的同好,轉達給更多的網友。”顧紹毅沉吟著緩緩地說。
“我會的,顧書記。”甄擎點頭答應,認真地保證。 “那好,接下來,我們談另一個問題。我把你請來,是為了……” “陸虎城?”甄擎接口問。 顧紹毅笑了:“是的,是他。我看到了你在強華論壇的帖子,今天把你請來,
也是想聽聽你對這次強華論壇熱議的胡中正事件,以及雲州市市長陸虎城同誌 的看法。你剛才也說了,你以前跟陸虎城是同事,對他有一定的了解。”
甄擎坐直了身子,這一刻,他真正緊張起來。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他 完全清楚省委書記想聽的不是關於胡中正事件,而是關於陸虎城這個人的意 見,因此他的話很可能影響省委書記的決定,影響一位市長的命運,影響雲州 幾百萬人,尤其讓他感到壓迫的是,他要評論的人,是陸虎城。但是,他無法 拒絕省委書記的請求,他也不想拒絕。
“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我無權對這個人進行評判,或者說,這個人遠 遠未到蓋棺論定的時候。”十分鍾後,甄擎小心翼翼地開口,說得很慢,顯示 每一個字都是經過了認真的思考。
“在工作能力上,他是稱職的,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他總能夠在別的 官員不知所措的困難局麵前創造條件,通過一些看似另類、實則巧妙的手段達 到目的,完成一些別人無法完成的工作。
“他能做事,想做事,敢於拍板,某些時候也敢於承擔責任,不畏權威 和上級領導,像一頭猛虎,相比起來,他的一些同僚隻能像是一群亦步亦趨的 小雞。
“但他做事任何時候都帶著強烈的功利性。他善於鑽營,善於捕捉時機,能夠發掘出一些機會,以一種非常另類的方式媚上邀功,進而獲得提拔,當然,他的政績是實實在在的,在這一點上絕無半分虛假,最後成為他仕途的堅實台 階。你可以說他為了政績不擇手段,道德不高尚,但不得不佩服他這種幹勁和 精神,還有那被故作的粗豪掩飾的精明。
“這個人骨子裏沒有同誌間的友愛,互相幫助在他那裏變化為‘可以利 用’,無論是上級領導,同事還是朋友,隻要對他的仕途有助,他就會對你好,否則,你很難在他那裏得到一個笑臉。而某種時候,他會輕鬆自如,毫無負疚 地把他所謂的‘朋友’出賣,比如這次雲電入主大千房產。
“這個人意誌堅定,精神頑強,愈是困難,愈能激發他的鬥誌和潛力,哪怕別人認為他已經死定了,他也不會輕易認輸。顧書記你也看到了,就算現 在,他還要如此蹦躂——我可以判定,強華論壇是他自編自演的大戲。他這人 是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流淚,見了棺材也不會流淚。當然,從褒義上來說,他是 堅忍不拔。實際上,我覺得我們很多官員已經被舒服的環境泡軟了,一心追求 享受,這就是腐化變質,而艱苦樸素,吃苦耐勞,正是我黨非常可貴的品質之 一,很多幹部已經喪失了這種品質。
“他的私生活是有問題,但他沒有遮掩過,而那個女人,也的確是他的 初戀,他們的過去很複雜,所以很難界定這種關係,而且,據我所知,他的確 從來沒有打電話批條子為這個女人謀利。這並非說他操守高尚,而是在他心中,仕途高於一切,他絕不會因為女人而觸犯他的根本利益,更不用說違法犯紀,相比權力,女人對他不過是一種工具,哪怕是他的初戀情人。
“最重要的,是他跟胡遷的關係。這可能是他犯的最大錯誤,政治上最 大的汙點。我知道他的過去,我能理解在那種情況下,他似乎別無選擇,他不 依靠胡遷的幫忙,就很難爬上去。他跟葉楊、關小予和寧仲一這些官員不同,他沒有背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他一下,他唯一依靠的人就是他自己,可是,顧書記,我們都知道,這世上很多時候並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夠成功的,還 需要一些外力,陸虎城不具備這種條件,而他權欲熏心,最後,他鋌而走險跟 胡遷勾結,跟魔鬼簽訂了契約。
“他肯定也知道這種錯誤是不可饒恕的,所以他一開始就為自己設置了 某種底線和保護,比如左岸水榭和錦繡園區在他的主持和監督下,目前都沒有 聽說過有工程質量問題;比如他把從胡遷那裏拿的錢全部捐給了希望工程。
“所以說,很難客觀而全麵地評判他,簡單的對與錯、是與非都不適用 於這頭猛虎。”甄擎最後做了總結,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顧紹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算計過你,你辭職也是因為他,你本來 應該對他充滿怨恨,可是現在聽你說的這些話,卻似乎是在為他辯護?”
“我是恨他,但這個人也有很多值得我佩服和學習的地方。這些年我經 常反省自己,常常都想到他。”甄擎老實地說,“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今天顧 書記為什麼要把我召來說這些話,我不想因為我個人的情緒而影響顧書記您最 後對這個人做出的判斷,影響省委的決定,我希望自己能夠盡量客觀、公正地 表達自己對於這個人的認識和看法。”
“客觀和公正是一位時事評論家的基本要求。這種時候你沒有落井下石,沒有辜負你在網上的名聲。也說明你是一個政治道德高尚的人,這一點你肯定 比陸虎城強。”省委書記對甄擎微笑著誇獎一句,想起蔡鬆坡的意見,再想到 他親自打過電話詢問的霍琛、嶽清明和寧仲一,還有目前沒有溝通的張紅旗,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昨晚真是他自編自導的嗎?這頭猛虎,倒真是會折騰。”
甄擎聽不清楚省委書記話中是褒是貶,如果換了別人,他可能會知趣地 保持沉默,但是因為是陸虎城,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好奇,忍不住出言試探:“他 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卻不甘坐以待斃,所以想掀點兒狂風巨浪,演一出殘酷而 華麗的落幕大戲……”
“誰說他大勢已去?”顧紹毅飛快地接口說,“他的政治嗅覺非常敏銳,按照以往的用人慣例,他這樣的人的確可能被拿下,他感覺到了,所以他想做 點兒什麼來改變,他的確聰明,知道會借勢,會造勢,嗬嗬,還真給省委出了 難題。”
省委書記想到了上午組織部長給他的電話,中宣部和中組部都注意到了 強華論壇這次熱議,也是第一次如此高級別的官員成為事件的主角,整個西川 省委,現在都麵臨非常大的壓力。從上午開始,他就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來應 對這件事,他深切地知道其中厲害,一旦處理不當,很可能引起骨牌效應,不 僅給西川省委帶來巨大的負麵影響,甚至可能讓黨的整個組織工作變得被動。 意識到肩上沉甸甸的責任,顧紹毅的眉頭壓了下來,臉色沉峻。
“其實也沒有什麼。”甄擎瞥著省委書記臉上的表情,繼續試探,“陸 虎城的意圖一望而知。他希望垂死掙紮一下,哪怕不成功,這符合他的‘猛虎’ 個性和一貫的作秀風格,他甚至希望因此成為一種代表人物,成為一個符號,在雲州市誌上留下重重的一筆,以後雲州的官員們,都忘不了他。”
“或者他的野心不止於此。”顧紹毅臉上露出淡淡的譏諷,“他想把一 個官員的任用問題,弄成一起政治事件。他想把個人的問題,上升為一種現象。
你說的符號不錯,他想成為這一類官員的代表人物……” 顧紹毅歎道:“陸虎城……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呢?珍珠是蚌生病的結果。
這位帶著明顯病症的特殊官員,卻閃著珍珠的光芒。我真希望他能夠有一種覺 悟,如果這一切真是他自編自導的話,他這一切努力,不僅是想對於自己職務 的拯救,更應該是對自己道德的救贖、精神的救贖。”
甄擎沉思。 “你能否分析一下,為什麼會出現陸虎城,或者如網上所謂的‘陸虎城們’,
出現這種官員的異化現象?”省委書記轉了話題。 甄擎笑著回答:“最直接的回答可以是:因為當初任命了陸虎城做雲州
市市長。”
顧紹毅笑了。這個玩笑讓沉悶的氣氛輕鬆了一些。他想起當初陸虎城的 任命,寧仲一調走,如果再派一位市長前去,很可能重蹈寧仲一的覆轍,那麼,要解決矛盾除非是安排一位溫和保守的市長,否則就必須調離盧長貴。這兩種 辦法都明顯不太合適,與其這樣,不如讓陸虎城試試,況且還有張紅旗和寧仲 一的原因,嚴宇也支持陸虎城,這一切加起來,陸虎城被提拔,並且直接影響 了兩年後省委的決定,讓蔡鬆坡跟陸虎城搭班子,盧長貴去人大。
“那麼,這以前呢?”省委書記問。 “你是說換一個環境或者換一個人,會不會同樣出現一位猛虎市長?”
甄擎沉吟著說,他沒有考慮省委書記的感受,直截了當地下了結論,“但是曆 史沒有假設。”
顧紹毅在心中歎了口氣。甄擎在明顯轉移話題,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或許,他對省委書記,還是保持著某種隔閡,或許,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真正答 案非常敏感,難以說清,所以他選擇了逃避。他靠在沙發上,目光看著遠處的 牆壁,似乎穿透過去看到了某個遙遠的地方,良久,他才深沉地歎出這口氣: “我們可以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有些人,一生都在作秀,但如果他能夠一直堅 持到底,那麼,你說他是一個真君子還是偽君子?蔡鬆坡說,論跡不論心。我 們到底該如何來評論這樣的人呢?或者,我們還是隻能以事實為準則吧?”他 意味深長地看著甄擎,笑笑,“我現在也不知道答案。或者,這個問題應該拿 到常委會上,讓同誌們都來發表意見,再做決定吧。”
甄擎再次赫然。他的心思並沒有瞞過睿智的省委書記。
顧紹毅站起來,仰著頭若有所思:“但是我相信,這個問題是一定有答案的。 我們共產黨人一定能夠解決的。”
他轉過頭看著站起身的甄擎:“我很喜歡一段話。‘曆史是條長江大河,永遠向前流動。在曆史的潮流裏,轉型期是個瓶頸,是個峽穀。不過不論時間 長短,‘曆史峽穀’終必有通過之一日。從此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 闊天空的太平之洋。
“我們現在就已經開始看到太平之洋的曙光了,百轉千折的三峽終將穿 越。隻要我們的領導人以領袖群倫之智慧、堅忍不拔之毅力、奮發圖強之精神 繼續前行,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即將來到!’”
省委書記的聲音低沉、平和,蘊含著一種寧靜而堅定的力量。
夕陽西下。雲濤咖啡屋。 陸虎城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看著那些在天空中盤旋的鴿群,它們飛
過去,飛回來,像迷失了回家的路,它們從窗前掠過,金色的翅膀優美而悲愴。 他想起一個比喻:像個沒寫地址的信封。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這樣,無
處可去。
他撥打葉楊的電話,在報了姓名之後,他簡短地說:“老地方,雲濤咖啡。” 在對方沒有開口之前,他就掛了電話。
十分鍾,葉楊出現在雲濤的門口。 “請我過來做什麼?欣賞你的精彩表演?”葉楊冷笑著在對麵坐下,輕
蔑地看著他。
“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來杯咖啡,像上次一樣?”陸虎城淡淡地說。 “強華論壇的鬧劇是你自己弄的吧?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影響省委的決定,
扭轉局勢?雖然,我很佩服你這一招,你的確是一頭猛虎,但我不得不很遺憾 地告訴你,我分析過了,你這樣做,隻會促使省委更快下定決心割除你這顆毒 瘤。”葉楊惡狠狠地怒目而視,而陸虎城以沉默回應。
葉楊身子前傾,“你知道你像什麼?小醜!不,小醜還不足以形容你。 你就像街上那些裸露出身上傷疤乞討的乞丐!你就是個政治小醜,政治乞丐,醜陋而且讓人惡心,你將永遠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成為雲州,成為所有官
員的恥辱。”
“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陸虎城依舊是那句淡而無味的回答。 “還在寄希望於常委會?”葉楊忍不住笑起來,“有時我還真拿你沒有
辦法,你的頑固讓人不服不行。” “你不是省委常委。子非魚,所以你的看法也許是錯誤的。”陸虎城好
脾氣地說。
“但曆史不會錯!我可以肯定的是,明天這個時候,我依然是一位前途 無量的廳級幹部,而對於權力孜孜以求的陸市長,明天……就如這窗外的夕陽,將成為曆史。”葉楊正氣凜然地說,“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肯定嗎?因為你代表 了權力中惡的一麵,而我,代表了正義和公平、積極和健康。”
“恩格斯有一個著名的論斷:惡是推動人類曆史前進的原動力。如果你 真要那麼分類,我也並非一無是處。”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肆無忌憚地用卑鄙手段算計同僚,可以受賄,可以養情人?”葉楊飛快地接口
“你讓我怎麼做?”陸虎城突然有些激動起來,“一輩子當個無用的老 好人?一輩子當個木偶一樣的應聲蟲,被那些蠢豬一樣的上司呼來喚去?一輩 子無所事事地混在機關裏,死的時候連件值得回憶的事都沒有?這不是我陸虎 城想做的官,也不是我陸虎城想要的人生。我來了,我就要用我自己的做法來 做官,我要做事,要出政績,要做更大的官,做更大的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要衝出重重包圍,必須把很多人踩在腳下,必須踩著他們的肩頭爬上去,我要變強,如果我不夠強,就會被人欺負,被人踩在腳下,就無法實現自己的 理想,就是這麼簡單,就這麼直接,你可以說這是官場叢林法則,是的,我承 認,我從來不講什麼道德,我沒有那麼高尚,我就是我,陸虎城,猛虎市長。”
他喘了口氣,並沒有停止:“你可以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者說,難 道隻有這樣做才能夠爬上去?我回答你,是的,必須這樣。我沒有你的命好,不像你、寧仲一、關小予,不像你們,似乎天生就可以做官,別人一生奮鬥的 目標,卻隻是你們微不足道的起點,我隻有用些另類的辦法和手段,才能夠一 步步向上爬,才能夠成為這個城市的市長。
“如果我不這樣做,我可能還是農機局那位黨組書記,或者更早的印染 廠的一位下崗工人。
“我不想庸庸碌碌地過這一生。這就是我的選擇。也許,我以前的道路 走得有些偏差,但是,這已經無法改變了!而且,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改變。如 果讓我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隻能如此選擇,還是隻能如此走。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權力不 也是這樣!權力就是這世間最有價值的資本,為了攫取權力,有些時候是必須 要讓手上沾些血的。戴高樂說:每個實幹家都具有強烈的私心、自尊心、冷酷 無情和狡詐的本領。如果他們能以此作為達到偉大目的的手段的話,所有這些 都可以得到諒解。”
——可惜省委書記聽不見這一番談話,這正是他向甄擎提出,而那位草 根時事評論家沒有回答他的答案。
“所以你就選擇了不道德的方式?”葉楊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話頭打斷了 慷慨陳詞的猛虎,責問。
“你總喜歡用道德來指責我。實際上,能夠站在道德的雲端俯視別人的,隻有那些超級聖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我們都沒有資格在這一點上指責別人,我們沒有任何資格來區別評判所謂的君子和小人,或者可以說,這世上本就沒 有純粹的君子和小人,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平凡地活著。”
“好吧,那就來說說那些普通的人。羅四維、胡遷、蘇裙,還有更多的人,你難道不為他們感到歉疚嗎?”
“我為什麼要?二戰德國總崩潰的時候,宣傳部長戈培爾自殺前說過這 樣一句話:人民選擇了我們,現在是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人生就是一張大 賭桌,蘇裙、羅四維、胡遷……他們把賭注押在了我身上,就必須承擔輸的風 險。”
“那麼,我們就再來討論你口口聲聲的‘實幹家’吧。政績可能是你唯 一能夠為自己解釋的冠冕借口,是你所有一切不道德行為的基石,可是,你完 全有一種認識上的錯誤,單憑政績來評價一位政府官員,這是一種片麵的觀點。 省委不會那麼簡單。”葉楊換了個方向進攻。
“那麼,你認為省委會如何決定呢?”陸虎城問。 這個問題,本是葉楊最初提出的,可以繞了一圈之後,被陸虎城再次提起。 “我不知道。” 這一次,剛剛還很激昂的監察廳副廳長突然沉默起來,良久才回答,他
的臉上露出沮喪之色,聲音也低了下來,遲疑一下,似乎有某種奇怪的力量在 促使著他,他決定跟陸虎城說實話:“在寫給省委關於‘11·7 事件’的報告中,我認為你這位雲州市市長,並非十惡不赦。這就是我剛才為什麼說話衝動的原 因。我是生自己的氣。”
“好吧,我也跟你說實話吧。我沒有想到省委常委會開這麼久,等待的 時間如此難熬,我想讓你來陪陪我。”陸虎城臉上有微微的尷尬。他們互相望 望,都把目光轉開,想笑,卻覺得有些別扭。
“真難想象,這種時候你會想到我。”葉楊輕輕地說。 這句話似乎是在自語,或者葉楊本來沒有那個意思,卻像一把刀子刺穿
了陸虎城。他看著窗外已經黯淡的景物,灰白的天空,一股悲涼之氣慢慢從心 底湧起。或者,這就是生命的交易,他享受了權力的快感,就要在某一刻承受 靈魂的孤獨和痛苦。
突然之間,他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他仰了仰頭,猛虎是不會有淚的。 尤其當著眼前這個人。
他這一生都沒有流過淚,在廠車上被驅逐時,沒有流過;被蘇裙拒絕時,沒有流過;聽到葉楊在電話中的宣判時,也沒有流過;盧長貴輕蔑拒絕他時…… 都沒有流過!霸者的心中是不應該有聖域的,但事實是,他也愛過,也傷心過,也猶豫過,也心軟過。
玻璃窗上傳來輕輕的風聲,是暮色四起的時候了。 他疲乏地看著整個城市漸漸融入蒼茫之中,他的思緒慢慢迷離,他傾聽
著風隱隱地從天空中吹過,從城市吹過,風吹來了,風吹走了,正像他那些走 過的日子,他來了,他奮鬥過,哪怕他現在將隨風而去,又有什麼呢?如此時 代都經曆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心懷猛虎之誌,行成振奮之舉,已經沒有 什麼可遺憾的了。何況,哪怕是現在,他也沒有絕望,一直都沒有。他一直堅 信,隻要再多努力一些,再多堅持一些,生命就可能給予你意外的回報,就像 大仲馬在《基度山伯爵》裏寫下的最後一句:
——生命的真諦就在於,等待和希望! 他的手機開始振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