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義》reference_book_ids\":[704484876441826407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一\/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個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二\/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唯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裏是什麼終歸還是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象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麼都看得清楚。

\/三\/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四十八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癡一樣不少,骨子裏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麵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欲念橫生(要)。誰先誰後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麵,要而唯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落生就專注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四\/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賣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幹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著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五\/

散文是什麼?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麼,隻可能說它不是什麼。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麼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麼,就是說它從不停留,唯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麼(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廣告,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隻比散文更多著虛構。

\/六\/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隻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蹚,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隻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裏張望;走得觸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癡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七\/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當然也可以幹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爬山,喜歡到荒野裏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持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麵,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麵,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嗎?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八\/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候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看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所關注的。

公開的誠實為什麼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裏麵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九\/

一個欲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麼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麼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哄。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的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誌,天生的瀟灑,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裏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欲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十\/

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製、阻障……是屬物的,是現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衝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萬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現實與夢想,理性與激情,肉身與精神,以及戰爭與和平,科學與藝術,命運與信仰,怨恨與寬容,困苦與歡樂……大凡前項,終難免暴露殘缺,或說局限,因而補以後項,後項則一律指向愛的前途。

就說史鐵生和我吧,這麼多年了,他以其殘疾的現實可是沒少連累我。我本來是想百米跑上個九秒七,跳高跳他個兩米五,然後也去登一回珠穆朗瑪峰的,可這一個鐵生拖了我的後腿,先天不足後天也不足,這倒好,別人還以為我是個好吹牛的。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他竟忽然不走,繼而不尿,弄得我總得跟他一起去醫院“透析”——把渾身的血都弄出來洗,洗幹淨了再裝回去,過不了三天又得重來一回。可不是麻煩嗎!但又有什麼辦法?末了兒還得我來說服他,這個吧那個吧,白天黑夜的我可真沒少費話,這麼著他才算答應活下來,並於某年某月某日忽然對我說他要寫作。好哇,寫唄。什麼文學呀,挨不上!寫了半天,其實就是我沒日沒夜跟他說的那些個話。當然他也對我說些話,這幾十年我們就是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過來的,要不然這日子可真沒法過。說著說著,也鬧不清是從哪天起他終於信了: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

\/十一\/

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物質性(譬如肉身)永遠是一種限製。走到(無論哪兒)之到,必仍是一種限製,否則何以言到?限製不能拯救限製,好比“瞎子不能指引瞎子”。天堂是什麼?正是與這物質性限製的對峙,是有限的此岸對彼岸的無限眺望。誰若能夠證明另一種時空,證明某一處無論多麼美好的物質性“天堂”可以到達,誰就應該也能夠證明另一種限製。另一種限製於是呼喚著另一種彼岸。因而,在限製與眺望、此岸與彼岸之間,拯救依然是精神的恒途。

這是不是說天堂不能成立?是不是說“走向天堂”是一種欺騙?我想,物質性天堂注定難為,而精神的天堂恰於走向中成立,永遠的限製是其永遠成立的依據。形象地說:設若你果真到了天堂,然後呢?然後,無所眺望或另有眺望都證明到達之地並非圓滿,而你若永遠地走向它,你便隨時都在它的光照之中。

\/十二\/

殘疾與愛情,這兩種消息,在史鐵生的命運裏特別地得到強調。對於此一生性愚頑的人,我說過,這樣強調是恰當的。我隻是沒想到,史鐵生在四十歲以後也慢慢看懂了這件事。

這兩種消息幾乎同時到來,都在他二十一歲那年。

一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麼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況且那並不是一次光榮行為的後果,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事件,普通得就好像一覺醒來,看看天,天還是藍的,看看地,地也並未塌陷,可是一舉步,形勢不大對頭——您與地球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是的,您不能再以腳掌而是要以屁股,要不就以全身,與它摩擦。不錯,第一是坐著,第二是躺著,第三是死。好了,就這麼定了,不再需要什麼理由。我慶幸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的要點:沒有理由!你沒犯什麼錯誤,誰也沒犯什麼錯誤,你用不著悔改,也用不上怨恨。讓風給你說一聲“對不起”嗎?而且將來你還會知道:上帝也沒有錯誤,從來沒有。

\/十三\/

殘疾,就這麼來了,從此不走。其實哪裏是剛剛來呀,你一出生它跟著就到了,你之不能(不隻是不能走)全是它的業績呀,這一次不過是強調一下罷了。對某一鐵生而言是這樣,對所有的人來說也是這樣,人所不能者,即是限製,即是殘疾,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它如影隨形地一直跟著我們,徘徊千古而不去,它是不是有話要說?

它首先想說的大約是:殘疾之最根本的困苦到底在哪兒?

還以史鐵生所遭遇的為例:不,它不疼,也不癢,並沒有很重的生理痛苦,它隻是給行動帶來些不方便,但隻要你接受了輪椅(或者拐杖和假肢、盲杖和盲文、手語和唇讀),你一樣可以活著,可以找點事做,可以到平坦的路麵上去逛逛。但是,這隻證明了活著,活成了什麼還不一定。像一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像風摧不死沙打不枯的一棵什麼草,幾十年如一日地運轉就像一塊表……我懷疑,這類形容肯定是對人的恭維嗎?人,不是比牛、樹和機器都要高級很多嗎?“栗子味兒的白薯”算得誇獎,“白薯味兒的栗子”難道不是昏話?

人,不能光是活著,不能光是以其高明的生產力和非凡的忍受力為榮。比如說,活著,卻沒有愛情,你以為如何?當愛情被詩之歌之,被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時候(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卻有一些人活在愛情之外,這怎麼說?而且,這樣的“之外”竟常常被看作正當,被默認,了不起是在歎息之後把問題推給命運。所以,這樣的“之外”,指的就不是尚未進入,而是不能進入,或者不宜進入。“不能”和“不宜”並不寫在紙上,有時寫在臉上,更多的是寫在心裏。常常是寫在別人心裏,不過有時也可悲到寫進了自己的心裏。

\/十四\/

我記得,當愛情到來之時,此一鐵生雙腿已殘,他是多麼渴望愛情啊,可我卻親手把“不能進入”寫進了他心裏。事實上史鐵生和我又開始了互相埋怨,睡不安寢食不甘味,他說能,我說不能,我說能,他又說不能。糟心的是,說不能的一方常似凜然大義,說能的一對難兄難弟卻像心懷鬼胎。不過,大凡這樣的爭執,終歸是鬼胎戰勝大義,稍以時日,結果應該是很明白的。風能不戰勝雲嗎?山能堵死河嗎?現在結果不是出來了?——史鐵生娶妻無子活得也算愜意。但那時候不行,那時候真他娘見鬼了,總覺著自己的一片真情是對他人的坑害,坑害一個倒也罷了,但那光景就像女士們的長襪跳絲,經經緯緯互相牽連,一坑就是一大片,這是關鍵:“不能”寫滿了四周!這便是殘疾最根本的困苦。

\/十五\/

這不見得是應該忍耐的、狹隘又渺小的困苦。失去愛情權利的人,其人的權利難免遭受全麵的損害,正如愛情被貶抑的年代,人的權利普遍受到了威脅。

說殘疾人首要的問題是就業,這話大可推敲。就業,若僅僅是為活命,就看不出為什麼一定比救濟好;所以比救濟好,在於它表明殘疾人一樣有工作的權利。既是權利,就沒有哪樣是次要的。一種權利若被忽視,其他權利為什麼肯定有保障?倘其權利止於工作,那又未必是人的特征,牛和馬呢?設若認為殘疾人可以(或應該,或不得不)在愛情之外活著,為什麼不可能退一步再退一步認為他們也可以在教室之外、體育場之外、電影院之外、各種公共領域之外……而終於在全麵的人的權利和尊嚴之外活著呢?

是的是的,有時候是不得不這樣,身體健全者有時候也一樣是不得不呀,一生未得美滿愛情者並不隻是殘疾人啊!好了,這是又一個關鍵:一個未得獎牌的人,和一個無權參賽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十六\/

可是且慢。說了半天,到底誰說了殘疾人沒有愛情的權利呢?無論哪個鐵生,也不能用一個虛假的前提支持他的論點吧!當然。不過,歧視,肯定公開地宣布嗎?在公開宣布不容歧視的領域,肯定已經沒有歧視了嗎?還是相反,不容歧視的聲音正是由於歧視的確在?

好吧,就算這樣,可愛情的權利真值得這樣突出地強調嗎?

是的。那是因為,同樣,這人間,也突出地強調著殘疾。

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即殘缺、限製、阻障。名為人者,已經是一種限製。肉身生來就是心靈的阻障,否則理想何由產生?殘疾,並不僅僅限於肢體或器官,更由於心靈的壓迫和損傷,譬如歧視。歧視也並不限於對殘疾人,歧視到處都有。歧視的原因,在於人偏離了上帝之愛的價值,而一味地以人的社會功能去衡量,於是善惡樹上的果實使人與人的差別醒目起來。榮耀與羞辱之下,心靈始而防範,繼而疏離,終至孤單。心靈於是呻吟,同時也在呼喚。呼喚什麼?比如,殘疾人奧運會在呼喚什麼?馬丁·路德·金的夢想,在呼喚什麼?都是要為殘疾的肉身續上一個健全的心途,為隔離的靈魂開放一條愛的通路。殘疾與愛情的消息總就是這樣縈縈繞繞,不離不棄,無處不在。真正的進步,終歸難以用生產率衡量,而非要以愛對殘疾的救贖來評價不可。

但對殘疾人愛情權利的歧視,卻常常被默認,甚至被視為正當。這一心靈壓迫的極例,或許是一種象征,一種警告,以被排除在愛情之外的苦痛和投奔愛情的不息夢想,時時處處解釋著上帝的寓言。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與神聖。

\/十七\/

殘疾人的愛情所以遭受世俗的冷麵,最沉重的一個原因,是性功能障礙。這是一個最公開的懷疑——所有人都在心裏問:他們行嗎?同時又是最隱秘的判決——無需任何聽證與申辯,結論已經有了:他們不行。這公開和隱秘,不約而同都表現為無言,或苦笑與哀憐,而這正是最堅固的壁壘、最絕望的囚禁!殘疾人於是乎很像卡夫卡筆下的一種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裏的哭魂。

難言之隱未必都可一洗了之。史鐵生和我,我們都有些固執,以為無言的堅壁終歸還得靠言語來打破。依敝人愚見,世人所以相信殘疾人一定性無能,原因有二。一是以為愛情僅僅是繁殖的附庸,你可以子孫滿堂而不識愛為何物,卻不可以比翼雙飛終不下蛋。這對於適者生存的物種競爭,或屬正當思路,可人類早已無此憂患,危險的倒是,無愛的同類會否相互欺壓、仇視,不小心哪天玩響一顆原子彈,辛辛苦苦的進化在某一個傍晚突然倒退回零。二是缺乏想象力,認定了性愛僅僅是原始遺留的習俗,除了照本宣科地模仿繁殖,好歹再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更美麗的作為,偶有創意又自非自責,生怕混同於淫亂。看似威赫逼人的那一團陰雲,其實就這麼點兒事。難言之隱一經說破,性愛從繁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殘疾人有什麼性障礙可言?完全可能,在四麵威逼之下,一顆孤苦的心更能聽出性愛的箴音,於是奇思如湧、妙想紛呈把事情做得更加精彩。